周峦其实不姓周,也不名峦。峦只是山川,是寻常百姓也能用脚踏的地方。而他真名一个“宇”字,是包地的天,百姓们只能举头仰望。
他是前朝末帝,亡了国家的君王,真实姓名是易宇,表字一宇,还是普天下唯一的天。
这名字从他出生起,就没几个人敢喊。到后来,国亡远走,这名字就更没人叫了。以至于现今,连他自己想起自己的真名,都觉得莫名。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背后喊“易宇”,他要楞一楞,才能反应过来。倘若背后那人喊的是“周峦”或者“周一川”,他本能就回头。
还是称呼他“周峦”吧。
周峦这辈子的路,都在人生头七年走完了。那时候,他虽然是皇帝,却不一定每日都有早朝上,不过坐轿子是一定有的。十六人抬的轿子,跑得比马还快,从他的国土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可有趣了!乐得周峦自行在轿内做起骑马的手势,“驾”。听见外面一群人,又是哭又是喊,吵吵囔囔不断地说“护驾,护驾”,他就咯咯地笑开去。
“啪!”是轿内抱着他的母后,扇了他一巴掌。接着便有两个英俊的男人几乎同时掀开帐帘,不是来护驾,也不是来听小皇帝抱委屈,而是怒瞪怒斥,规劝皇帝。
这两名男子都是忠臣,也是重臣,反正“忠”与“重”一个读音,小周峦分不清楚,只知道两位大人一直在护着他跑,很重要,要厚待。
母后说,谢大人更忠心一些,较之周大人,陛下理应同谢大人更亲近些,待其如父。
但是周峦偏不,他的父亲只有一位,就是刚丧不久的先帝,谢景他算个什么东西。
渐渐地,周峦同周仲晦越走越近,小皇帝发自内心将周大人当做老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周峦心底却有几个疑惑,一直不敢问周仲晦: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成天逃难,东躲西藏?母后好像不是喜欢他,那她为何要扶他做皇帝?还有,母后好像很喜欢谢大人,他几次瞧见谢大人偷偷摸摸从母后的寝宫里出来,别以为二更天黑,再穿身黑衣就能不被发现,哼!
随着周峦年纪增长,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在他脑子里逐步清晰。可是越清晰越痛苦,越痛苦越纠结,越纠结越不敢自答还得向周仲晦问一问。
周峦还没问呢,有一天,周仲晦居然自己先回答了。周仲晦向周峦讲了很多,周峦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谢景已有异心,臣以为陛下做好安排,陛下无须担心”。
周峦的关切从嗓子眼飞出来:“那你呢?”
周仲晦坦然无惧,笑答:“臣的性命将交予山川日月,晨风暮土,今后永远守护着陛下。”
周峦不傻,明白了。他吸了吸鼻子,从龙椅上跳下来,走过去默默抱住周仲晦,喊了声“师傅”。心里想着,就任性一次吧……心底叫了声“阿爹”。
周仲晦起掌,罩着周峦脖颈与肩膀的交接处刀下,周峦还没来得及喊“大胆师傅,竟敢以下犯上”,就晕了。
再醒来时,人已在凉州,一帮子死士跪在他周围,磕着头喊,“周大人已经殉国,陛下千万振作,暂且蛰伏隐忍。”
周峦觉得这些死士不仅身子硬,脑袋硬,脑子里也是硬的。让他振作又让蛰伏,那他到底是挺胸抬头啊,还是屈背伏低啊?
周峦还没发问呢,死士们又道:“谢景逆贼已经窃国,吾等均愿追随陛下,将来重回京师,重振山河。”
周峦心想:哦,他失了帝位。但貌似……必须杀回去?
能不能不杀回去呢?
周峦放眼四望,发现跪在他周遭死士们是围成圈的,一个圈又一个圈,就好像下连着地,上接着天的屏障天。一层又一层,他永远突破不出去。
于是,就这样了吧。他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一心想复位的亡国之君。
周峦想得太久了,发现谢致和常蕙心刚才讨论的那一段布置,他全都没听进去。
“咳、咳。”周峦咳了两声。
谢致旋即止声,问周峦:“怎么了?是不是此处不妥,你有何建议。”
周峦面无愧色道:“那个……方才走神了,之前一刻钟你们讨论的,全都重讲一遍吧。”
谢致觉得,如果不是看在周峦是同伙的份上,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周峦笑嘻嘻,起手给谢致倒了杯茶,捧起来递给谢致,“来,润润喉。举手之劳,我不辛苦。”
直至旁晚,三人才将所有事宜全部安排妥当。抬头望去,外面的天色将黑不黑,一片昏黄。
谋逆是刺激事,赌博也是刺激事,做一场关乎谋逆的赌博,真是刺激得不能再刺激。事情都商议完了,三人的心却均在剧烈鼓跳,处于亢奋之中,停不下来。
周峦觉得开心,笑容挂在脸上敛不住,他邀请谢致道:“遂志,我们来下盘棋吧!”这会已经不称呼殿下了,他和他的友谊亲密无间。
谢致淡淡反问:”棋不是明日清晨,在金殿上下么?”那时每落一个子,都是富贵生死。结局不是赢就是输,没有平局,还不能悔棋。
“唉!”周峦紧闭着唇,缩着腮,“你怎么想太多!我说的是真棋,白子黑子的那种。”
谢致拒绝:“那也不能下,我精力有限,都得留到明天。”
谢致说的是实话。今日经历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了,他脑子疲了,送周峦离府后,谢致食了晚饭,回到寝房倒头就睡。
常蕙心是紧随着谢致进房的,见他躺卧在锦缎上,上身直挺,下身一双膝盖稍稍弯曲。她出双手,轻揉谢致两侧的太阳穴:“累了么?”
谢致闭着眼睛道:“睡吧。”
常蕙心静悄悄躺下,闭目的谢致前伸右臂,将她半边身子圈了,再无动作。
不一会,听见谢致均匀的鼾声。
谢致和常蕙心,均是在子丑之间醒来的。不一会儿,谢致就要上朝了,常蕙心不用去宫里,她的任务在宫外。她放心不下,给谢致准备了一套薄软的细甲,要求谢致先贴身穿了这甲,再着里衣,然后再挂护心镜,最后外面罩上朝服。
谢致道:“不要。”
常蕙心以为谢致是担心这么穿太突兀,会被发现,便解释道:“现今下雪,大家都穿得厚,你这么穿,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谢致摇头,举手在自己脑门上一比划,接着又在自己脖颈上一比划:“那他要是砍了我的脑门怎么办,砍了我的脖颈怎么办?能一招致死的地方太多,细甲护镜,毫无用处。”他坚持不穿,“我要是真穿了这些,想着有了防护,心里反倒会松懈。倒不如全无防护,时刻紧张,只能以攻代守,全力一搏。”
既然话都这样说了,常蕙心便没再劝阻。谢致揣着细甲和护心镜,转过身去,准备将它们收进柜子里。一排矮柜,谢致蹲下来,刚打开柜门,忽然问道:“这细甲你要不要穿上?待会城中同样危险。”他可以不做防护,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女人却应该防护得越严实越好,这样在不算遥远的金殿上拼杀,他才能安心。
谢致想到这里,半蹲半跪着直起上身,去取矮柜上方墙壁上挂着的宝弓强箭。谢致一手抓着弓柄,一手握着盛满白羽箭的箭筒,背对着常蕙心道:“我不能带显眼的兵器进宫,这一张弓一套箭,今日你背着吧。用不上最好,用得上……毕竟能再添一道防护。”少顷,没听见回应,他唤了一声:“阿蕙?”
仍未听见常蕙心应声,谢致不由得转过身来,他仍就握着箭,攥着弓,瞧见这样一副景象:常蕙心坐在窗边,窗户开着。外头的月亮快要落下去,皎皎素白与背后朦胧泛白的天空,地上一望无垠的雪三相呼应,她一只胳膊搭在窗楹上,另一只胳膊则自然垂着,皓腕上戴着只白玉镯子,晶莹透亮,往底下垂。镯子穿过常蕙心腕上凸起的那一块骨头,几乎要垂到手背,再往下,是她的五指,纤细修长。
常蕙心是斜着身子坐的,胯部贴着墙壁,双腿勾缠。因为刚刚才睡醒起身,她尚未着正装,只穿了里衣里裤,一双裤管在不经意间捋起,露出一双小腿犹如两根玉笋,脚后跟细且薄,仿佛一捏即碎。两只小脚一翘一翘,软若无骨。
因为谢致是静悄悄伫立,未发出一丁点声音,所以过了许久,常蕙心才发现谢致在注视她。她转过头,不再仰望窗外,而是将目光投到谢致脸上,对他道:“腊月雪天,这个时辰的月亮挂着真好看。”
谢致低低“嗯”了一声,听见常蕙心又道:“以后,我一瞧见这样的月亮,就会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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