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套镂空的翡翠蝴蝶玉佩,眼前箱子里的是右翼,还有一件左翼,在皇帝那存着。要左右两佩凑齐,合在一起,才能比翼双飞。
翡翠水头不佳,算不上珍品宝玉,贵在雕得精细,镂空别致,匠心独运。
皇帝苦笑了笑,说起这套蝴蝶玉佩,还有一段荒唐。
那时候,他刚初婚半载,重逢苏妍妍,竟似鬼迷了心窍,恋她恋得要死,恨不得同常蕙心和离,娶了苏妍妍回家。
谢景背着常蕙心同苏妍妍私下来往。苏妍妍喜欢蝴蝶,为博佳人一笑,谢景遍寻玉铺,却都觅不到心水的蝴蝶玉佩。他突然记起来,贤妻常蕙心手巧,便干脆买了一块翡翠原石回家,哄骗常蕙心,说他自己想要一只蝴蝶玉佩。
其实,是想拿着常蕙心雕的玉佩借花献佛。
常蕙心答应下来,笑眯眯给谢景雕,还经常询问谢景的意见。她熬夜赶工,将一套玉佩捧至他面前。
谢景楞住,质疑常蕙心:他明明让她雕一块玉佩,她怎么雕了一对出来?
常蕙心举起玉佩,翡翠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欲滴,她甜甜蜜蜜答道:两只翅膀,一个是丽光,一个是蕙娘,要合在一起,相携飞一辈子。
常蕙心的一对眼角天生上挑,笑起来更是弯弯似月,谢景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移不开,禁不住就抬起手来,指尖沿着常蕙心眼睛的轮廓描摹,从眉心划至眼角。
总是这样,常蕙心似乎总有些吸引谢景的地方。他可以做到谎称玉佩遗失了,背地里却拿了蝴蝶玉佩讨好苏妍妍,把常蕙心说的话改动字句复述:两只翅膀,一个是丽光,一个是妍妍,要合在一起,相携飞一辈子,却不能在苏妍妍几番催促下,鼓起勇气向常蕙心摊牌。
不知怎地,在常蕙心面前,谢景最后都没讲出真相,反倒改作拥她入怀。
一个“拖”字诀,念了好些年。
十几年前,谢景常常扪心自问:苏妍妍和常蕙心,他究竟爱的是哪一个?亦或者,他更爱的是哪一个?
其实最初,谢景哪个也不爱。苏妍妍、常蕙心,还有好几个姑娘……对于十六岁的谢景来讲,不过都是些玩伴,苏妍妍和常蕙心的区别,只在于一个住在京城,一个住在会稽会稽小城,比京城差得远了,没意思啊,谢景只能同常蕙心玩。
谢景找不出这两位姑娘的优点,却能道出她们的缺点:苏妍妍高傲娇嗔,偶尔喜欢拒人千里之外。常蕙心倒是可亲,却总是嘴巴不饶人,喜欢顶撞他。
谢还颀骂谢景喜欢讨女孩子欢心,谢景一直觉得这是天大的冤屈。在他眼里,玩伴就是不讨厌,可以一起相处的人啊,甚至没有男与女的区别。
是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男女有别,懂得会为女子上心的呢?
还是因为常蕙心。
谢景记得,那是某个秋日,他在竹林中练剑,常蕙心走过来讥讽他招式架得不到位。具体常蕙心嘲笑了些什么,谢景已经记不得了,脑海里深刻的印象只是一个画面:她摇摇曳曳走近,分拨两侧翠竹,稍微弯着腰,挑眉带笑,张启朱唇。
秋高气爽,林中的风却静止了,翠竹不再摇荡,衣袂也不再飘扬。时间静止了,谢景握着剑,心也静止了。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示好示情,两两相许,最后到了提亲迎娶这一步。常捕头居然反对两人的婚事,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谢景,血气方刚,愈发强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
谢景在常家门前那一跪,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冲动和疯狂的事情,却也无悔。
双膝真的是跪痛了,“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不离不弃”也是自心抒发,毫无做作。
谢景还记得,洞房花烛夜,掀开常蕙心的红盖头,见她第一次挽起妇人发髻,鸦鬓漂亮,好像一朵青牡丹。而后交杯把盏,他从她的鬓角抽出一缕青丝,亲自剪了,与自己的一缕发丝绞在一起,共结同心。
桃花灼灼,宜家宜室,白头之约,鸳鸯盟誓。
谢景很兴奋,这是他的新婚之夜,后来他补偿苏妍妍,又办了一次娶嫁,再经历花烛夜,却没有这样激动了。
激动和好奇的谢景只存在于少年时,常蕙心褪去衣衫,他惊奇地发现女子的身子原来是这样的,鼻息里蓬勃都是欲望,心如鼓点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他借着她的身体摸索,如何让女子感到愉悦,如何让他自己感到亢奋欢心……
但是,最后他杀了她。
亲手杀死常蕙心的原因,有苏氏一族的施压,有来自朝廷的压力,也有常蕙心自己讲过的几句令谢景忌惮的话……杀常蕙心的时候,谢景没有后悔,所以他能够平静地坐在床边,注视手上的水杯。
但谢景有些难过,终选择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也正是因为难过,刚好底下向小朝廷进贡寒玉床,谢景便将这张床私扣下来,将常蕙心的尸身放进去。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存着常蕙心的尸身,自欺欺人,欲安慰自己常蕙心还活着?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亲手杀了她。
杀掉常蕙心之后的半年,谢景仍改不过来某些习惯。比如,谢景在书房阅书,读着读着,就情不自禁道:“蕙娘,灯暗了,你添亮点”,亦或是“蕙娘,你陪我也看了几个时辰了,饿不饿”,“蕙娘,入夜寒气起来了,你坐在那冷,自己记得加件罩衣”。
一回头,一侧首,蕙娘早已不在了。
甚至有一次,谢景躺在床上,望着不远处苏妍妍叠衣的背影,心里想着是唤“妍妍”的,怎么出口竟喊了“蕙娘”。
幸亏声音很轻,苏妍妍没有听见。
不过这些毛病也只持续了半年。半年后,谢景就养成了新的习惯,“蕙娘”这个名字,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讲出来了。
成为永远的尘封。
他渐渐淡忘了她,甚至都快忘记了,他还藏着她的尸身。
谢景再次忆起常蕙心,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天下终于太平,改国号为元嘉。
宫殿重新修缮,许多家具都要挪位。内侍们搬弄矮柜的时候不小心,将皇帝陛下塞在某处的蝴蝶左翼掉了出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内侍们惶恐万分,纷纷跪下来乞生。皇帝却注意到,镂空的蝴蝶玉佩内里一面还刻了字,以前没摔碎,还没发现过。皇帝蹲下来,捡起一片碎语细瞧。过会,他将七、八片碎玉统统捡起来,用龙袍兜着。
熊公公急得欲跳脚:“陛下,这些事让奴婢们来做吧!您当心割着了龙指!”
皇帝置若罔闻,双手撑袍,兜着碎玉片走出去了。
皇帝一边走一边想,这玉佩里层一面原来还刻着字的。皇帝面色很平静,步子也迈得不轻不重,整个人比御池禁海里的水还无波,暗流都在湖面下面,天翻地覆地淌。
常蕙心的灵气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在玉佩里层刻了许多话,字字只有米粒大,成排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恼了谢景,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么事,一时忘形又没有遵守谢家的哪条规矩……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常蕙心却都当做极重要的事记下来,总结自己的不对,找出错误,下次改正。
末排最后一句,她认认真真地刻道:愿吾能改误尽善尽美,愿夫君能谅解吾,长长久久。
谢景两眼泛酸,他禁不住仰起头面朝天,免得眼泪流下来。
哪知天气又偏偏太好,天朗气清花青色的天穹空无一物,谢景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无声淌下成行。
这一刻,他后悔了。
谢景兜着玉片回到御书房里,将碎片反着拼起来,拿宣纸刷墨拓了。他拈着拓本,将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复读了三遍。
谢景在御桌上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将常蕙心的字从头到尾,再手抄一遍。
抄完了,谢景重铺一张纸,连笔行行写下。他也有许多的话,想讲给常蕙心听。
写完一张不够,再写一张……谢景连写四张,才将要对常蕙心讲的话倾诉完。谢景呆滞:他怎样才能将这些话传达给常蕙心?
阴阳永隔,鱼笺尺素寄不到。
皇帝再三思忖,将四张纸烧给了常蕙心。他一面烧,一面道:“蕙娘,你应该原谅我了吧。”
既然常蕙心已经原谅了谢景,就该陪他葬在一起。皇帝“巡幸择陵”安州,私下将常蕙心的尸身也悄悄运了过去。明面上,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修建后陵,同茔异坟,帝后百年后屹立互望,共享江山。
暗地里,谢景命人将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宫的玉棺内。他亲自给她梳发,描眉,理面。常蕙心的发质有点硬,像修云殿的德妃;眼角那微微一点上挑的弧度,似碧康殿的淑妃;面颊摸起来肉乎乎的,又同菡萏殿的修仪相仿。
但无论德妃淑妃修仪,她们整体的模样瞧起来,都比常蕙心出挑。
所以常蕙心还是这么一直躺着,宛若沉睡的好,不然她一起来,瞧见他的女人各个比她俊丽,岂不臊死她?
谢景想到这里就笑了,两只俊眼一眯,眼角就起了细纹。他再仔细打量常蕙心的肌肤,无须涂抹铅粉便自然白如凝脂,而那两张唇,却红似朱砂,整个人仿佛仍活着一样。
“我们俩的年纪差得越来越大了。”谢景笑着说。
皇帝将常蕙心的尸身抱入玉棺,轻轻将她平放好。他放眼四望,东角落里的持国天王多罗吒怀抱琵琶,要似将来他和常蕙心,弦弹得不紧不弛,功德圆满;南角落里的增长天王毗琉璃,慧剑斩烦恼,令他和她得大无量大觉醒;西边角落的广目天王留博叉,抓着赤龙,便是任世间千变万化,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北边角落里的多闻天王毗沙门,持宝伞,挡住外事外力一切风雨,以后谁也不能来打扰他和常蕙心。
有四大天王镇守玄宫,更兼帝陵里外三层看护,以后他和她隔绝外物,永生长长久久。
皇帝最后探手,摸了摸常蕙心的脸颊,道:“乖,待朕百年之后,便就来陪朕的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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