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谢致担心“他掉进去了”,周峦翘起嘴角,寻思着也要开几句有关谢致的玩笑,礼尚往来。却发现因为方才心情悲郁至底,这会有意放松,重归欢乐,心却仍是沉沉的,仍高兴不起来。
不仅高兴不起来,周峦还当着常蕙心的面,又掉了几滴泪。太狼狈又太尴尬了,他同常蕙心又不是很熟,周峦忙背过身去,掩饰尴尬。
良久,甬道内听不见人声,只有周峦和常蕙心的呼吸声。渐渐的,周峦发现自己的呼吸声比常蕙心的呼吸声重,他赶紧调节自己的吐纳……却不知怎地,吐纳竟不能控制,越来越粗重。
突然,周峦听见背后的常蕙心劝他:“谢丽光最擅长用言语扰乱人的心智,如果他说了什么,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周峦觉得鼻子酸,眼眶也酸。
常蕙心又道:“我刚刚回京城那段日子,屡屡得知旧事,每多弄清一件事,就多痛苦一分。后来我明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耿耿于怀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不如向前看,以后还有真心人陪伴在身边。”她声音温柔,好似一位姐姐,周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他对着常蕙心,眼泪一下子就簌簌蹿下来。周峦的眼泪滴着,唇角却不是哭而是笑,甚至张启双唇,隐隐露出皓齿,笑出声来。这一刻,周峦心里没有一丝负担,心道眼前的女人说话真是讨厌,引得他既难过又开心。
周峦咧嘴,告诉常蕙心:“你说话真令人讨厌。”
“讨厌她做什么,要讨厌就讨厌我。”谢致不知几时也进了甬道。
周峦问:“你不是说不进来的吗?”
谢致道:“是不打算进来。”他不欲面对谢景,这会也不准备往前走。
周峦便呛声:“那你现今怎么进来了?”
“你哭得太大声。”
周峦:“……”
谢致脚下移步,突然伸臂将周峦一揽,缓缓道:“要哭就哭个痛快。”周峦嘴角抽搐,眉毛跳动,终是克制不住,伏在谢致肩上嚎嚎大哭。
哭完,周峦一抹眼泪,道:“好多了。”他面露愧色,轻声对谢致说:“对不起,我第一次从凉州重回来的时候,骗了你。”又对常蕙心道:“之前一路进京,我也骗了你,对不起。”
“嗯。”谢致瘫着一张脸:“早知道你是个骗子,那只水晶极目镜我就不付钱了。”
周峦彻底笑起来,以手掩唇,在谢致耳畔低语数句。他虽然遮掩,但是隔着很近,常蕙心仍听见了“生辰”,“寿宴”几个词。她前后一联系,便明白了:如今局势只是暂稳,仍有暗涌。明日除夕,正好是谢致的生辰,周峦想给谢致办一场恢宏热闹的寿宴,也借此机会,笼络大臣,君臣同乐当然,这也是周峦的主要目的。
给谢致办寿宴,其实就是个幌子。
谢致挑眉,声音骤然提高,似乎十分不满意:“这就是你之前说送我的大礼?!”他咬了唇,轻斥:“我刚才就不该同情你这个骗子!”
周峦连忙摆手,想要澄清他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大礼与寿宴无关。但周峦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谢致却已弯腰低头,改变了语气:“臣谨遵陛下旨意。”
周峦的话堵在胸口,憋得慌。
除夕,雪后放晴,艳阳天。
时逢佳节,城中家家都热闹,但是最热闹的,还属汉王府里。
复位不久的皇帝,亲自主持,为汉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京中的官吏都去了,比日常早朝还到得齐整些。人多坐不下,桌子从堂里摆到堂外,走廊两侧,后院……连池塘旁边都摆了两桌。几位朝臣喝到微醺,站起身欲去小解,两腿摇摇晃晃,同桌的官吏赶紧扶他:“唉、唉,当心!”诸人打趣:“别坠到塘子里去了!”
众皆哄笑,引得附近一圈桌子旁坐的大臣们皆朝这边看,私语打听,得知了真相。便有谢致身边的官员,喝得太多,一时口无遮拦冲:“殿下,您的府邸太窄啦!”这位官员笑道:“殿下应该让陛下给您扩建!”
谢致之前鲜少表情,听到这里,终忍不住皱眉,脸布愁云。少顷,谢致眺眼,偷望向正同几位大臣谈笑饮酒的皇帝周峦。
周峦说今日就像是家宴,大家不妨放开了来喝。起先,诸位朝臣还略有拘谨,这会喝多了,已逐显散漫……有几位话多的,与谢致稍微熟一点的大臣向谢致由衷感叹,如今的新皇帝,昨日祭祀的时候,比他前一位威严。今日宴会,新皇帝和善宽厚,诸事有趣,没想到论起可亲,新一位亦比旧一位更加可亲!
叫大家怎能不喜欢!
谢致淡淡注视着周峦,抿了抿唇。周峦的目光却不曾向谢致这边投来,新皇帝忙着与不同的朝臣闲聊,三言两语,就能点到点子上去,不失不过。
可见皇帝私下下了多少功夫,却从不曾放到面上来。
突然有一位着绿衣的大臣从桌边冲了过来,动作莽撞,带倒了座下的椅凳。绿衣大臣冲至周峦面前跪下,叩首道:“陛下,微臣死罪!”
周峦面露诧异:“李大人,你何罪之有?”
李大人两臂一颤,宽大的袍袖里掉出一只匕首,叮咚落地。李大人磕头坦诚道:“小的、小的受谢景逆贼挑唆,还曾妄念……妄念在今日为他夺回、夺回……罪臣见陛下今日处事,平易近人。陛下几番与罪臣交心,询问关切罪臣的身体,有无烦恼,又对臣知无不言。陛下对臣的好……令臣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痛悔!罪臣已幡然醒悟,不该助纣,心甘情愿受陛下严惩!”
却原来,是心念谢景的旧臣。
周遭的喧哗倏然寂静,变作鸦雀无声。许多半醉的人,立刻酒醒了。
众人头顶上,冬日的太阳竟也觉得有些烤人。
气氛压抑,呼吸不畅。
最先温和笑出声的,是皇帝周峦。他前进两步,亲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匕首,右臂忽地一扬。众臣瞧着他的动作,均是心头一窒,以为皇帝要杀李大人。
周峦却将匕首高高抛起,划出一道仿若虹桥的弯,将匕首准确投入池塘。
周峦躬身前倾,亲自扶起李大人:“大人只是一时糊涂了!朕任人一贯为贤、为才,不拘束于这些。大人将来为国出力,朕既往不纠。”
李大人自是伏泣。
周遭诸位大臣均低头,默然不语。
谢致往左右看了看,目光最后胶在右上角的那一桌宴席上。少顷,他将目光缓缓移开。
听着周峦又安慰了李大人几句,接着,年轻和善的皇帝举起酒杯,自罚一杯,竟道“为诸位压惊”。
大家几时听过天子说这样的话,立觉当今陛下有一股子随和气,赶紧站起身来,举酒谢恩。很快,紧张的气氛消散,欢声笑语又重回到汉王府内。
近申时的时候,谢致悄悄溜了出来,他今日穿着灰衣,并不显眼,是以寿星欲离府,竟无人发现。
谢致不走正门,也不走侧门,纵身一跃,就坐在了墙头。他跷起一只腿,正准备往下跃,却下意识地回头低望,发现常蕙心正站在府内墙根处,抬头望他。
谢致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常蕙心一跃而起,反问道:“你说呢?”
这寿宴,已经不是谢致的寿宴。再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谢致释然而笑,右臂从常蕙心背后绕过去,揽着她一同跃下,离开汉王府。
除夕之日,百姓们多待聚在各自家中,平日热闹拥挤的街道,今日竟鲜少见人。
再加上街道两侧的店铺均未开门,小商小贩也不出来摆摊,整个街道空旷无比。
谢致和常蕙心牵手走到一条街,这条街上竟只有他们两人。
谢致往左看,往右看:挨家挨户都挂了红灯笼,贴了桃符、门神……就是这些装饰物的功劳吧,空旷的街道竟没有死气,不显得孤寂。
但谢致却也做不到,似这些灯笼、桃符般红彤彤喜气洋洋。
常蕙心突然问:“三吴,方才那李大人,是演的吧?”
“是。”谢致如实告知:“不知你瞧见没有,右上角那一桌坐着的,里面有几位才是真有心的。那几位应该就是暗卫的头领。昨日殿上,这些人虽然没有站出来,但心中始终忠于……”谢致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该怎么称呼谢景。最终,谢致选择用“大哥”这个称呼。
谢致道:“他们始终效忠我大哥。大哥现今关押在天牢,这几位同他失去了联系,不得不擅自主张,定下今日在我寿宴上行刺,先捉陛下,接着去宫内救出大哥。陛下早知其计,便安排了人来演‘迷途知返’,果然,那些人心有所动,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谢致话音在顿,他的语速很慢,每走一步,才说上一两个字,“我想,那几位,以后也不会再谋反了。”
常蕙心追问:“李大人这出戏,陛下……事先同你商量过的?”昨日谢致和周峦在甬道中私语,常蕙心并未听到他们讲得这么细。
谢致声音放低:“嗯,他今早驾临时,同我打过招呼。”他忽然步伐加快,急走几步,常蕙心被他牵着,也不得不加快步伐。走着走着,谢致突然偏头道:“我有点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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