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咄必的府邸，一进门正巧看见他从书房出来。他今天一直在家里没出去，所以穿的宽松随意，发尾简单地束着。银白色的宽袖长袍，衣服样式倒像是中原的，走起来衣裾飘然，少了份利落挺拔，却多了些不染尘世的清孤之感。

　　我没由来的心头一酸。

　　想起在高昌他与我说起他大哥时的样子，想到那天在可汗书房他神采飞扬的表情。他不是不知道可汗在防着他，可他的心里还记着幼时的相伴，温存着多年的手足情谊，感激着当年的救命之恩。我真想劈头骂他一句笨蛋，固然情意无价，固然血浓于水，但好歹也要看看值不值啊！

　　他对于汗位没有觊觎之心，但是可汗怎么会相信他没有觊觎之心？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他尚且年轻，不过才刚刚掌握了属于自己的兵力，羽翼未丰。我原想着，可汗若是能打压着他一直在这个状态，也许还不会有对他亮出獠牙的一天。但现在我觉得我想错了，可汗对咄必似乎并不是单纯的防备打压，我仿佛看见他砸碎七音石那刻狰狞的面孔，哪里有丝毫亲情顾念。我不知道原因，却看见了结果，怀中那块碎片就像一块碳，灼的我心焦。

　　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这块七音石，没有恨，可汗不会置咄必于死地，难道咄必他会甘心一直被束着手脚？难道这样天资的一个人，在成长之后不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成就自己的壮志凌云？连我都会替他不甘，他自己又如何甘心。

　　我抬头看他，徒劳地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你做什么这么看我？”他走过来，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的我心中所想？要不要把那块七音石拿出来给他？可是咄必还没有能力去抵抗可汗的任何打压，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可汗那边现在没有动他，自然是有不动他的原因。如此先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也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我这样心急火燎地参与进去，也许又要惹他误会。

　　他挑挑眉毛，伸手在我额前戳了一下，“出什么神儿呢？”

　　我心底长长一叹，摸了摸额头，心烦地垂下了眼帘。咄必弯下腰看我，纳闷道：“怎么了这是？戳疼了？”

　　“没有……，只是，只是那些姑娘都太丑了，配不上你。”

　　咄必哑然失笑。

　　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并不是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正相反，我现在完全没了主心骨。我不知道咄必的想法，不敢贸然的戳破。或许他深知一切，只不过他的动作并没有让我看见；又或许他茫然无知，我直接了当的一个刺激，万一他怒气烧脑的以卵击石去，我罪过就大了。

　　可是，我不刺激，不代表别人就不刺激。有些事猝不及防，谁也料不到。

　　给咄必的选妃活动还在云昭那里忙碌有序的进行着，可汗也没有显出一丝的异样，时不时的关心一下，露出一个大哥温存的关怀。

　　眼看六月缓缓地滑到了月底，滑进了七月，终于有个人坐不住了，直接打上了咄必的府邸。哲哲姑娘，一身娇俏的浅绿衣裙，淡施薄粉，珠翠妆点，一如既往的珠光宝气，一如既往的骄傲任性，单枪匹马直喇喇地冲了进来，涨红着一张俏脸站在前厅门口。

　　我与咄必正在正厅闲聊，听见门口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颉哥哥！”那一声饱含幽怨，我扭头飞快地看了咄必一眼，捋了捋浑身的鸡皮疙瘩。

　　咄必撩了帘子走出去。我想躲出去，可哲哲正在门口堵着，我这一出去只怕正撞在她的气头上，于是暂时留在了屋里等着，想等咄必先安抚安抚再说。

　　我隔着竹帘看着门口，就见哲哲一把将咄必拦腰抱住，脑袋扎在他怀里，二话不说就哭起来。咄必无奈地仰着头，松散着双手，站着没动。

　　哲哲哭了好一会儿，才抹抹脸抬起头来，闷声闷气地说：“颉哥哥，你带我走吧，咱们不在牙帐呆着了。”

　　我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哲哲姑娘还真是敢作敢为啊！

　　咄必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气道：“哲哲，别闹了，赶紧回去。”

　　“我没闹！我知道名单上没有我！连我的名字都没有，我爹怎么帮我！可汗怎么会让你娶我！”

　　“可汗会给你指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我不！”哲哲跺脚，紧紧地拉着咄必的胳膊，“我谁也不嫁，就要嫁给你！颉哥哥，你去找可汗，你去跟他说嘛！”

　　咄必把手臂从她手里抽出来，耐着性子道：“哲哲，你都这么大了，不能总由着性子胡闹。”

　　“我没有！”她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你说过你要娶我的！你说过的！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小时候玩闹口无遮拦，莫太认真。我向你赔罪就是。”

　　“不用不用不用！”哲哲不甘心地又拉住咄必，“我不用你赔罪。颉哥哥，我就是想做你的妻子啊！我这么多年一直就是想做你的妻子！”

　　咄必再一次抽出手来，“王令难违，哲哲，回去吧。”说完转身进屋，对着院里喊了一声哲林，说：“送哲哲姑娘回去。”

　　“王令？！颉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哲哲甩开哲林追进屋里来，我赶忙跳开站到了墙边，她一心只在咄必身上，压根就没看见我。“今天他让你娶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姑娘，明天他想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哲哲！”咄必火了，声音大的吓人，斥得哲哲往后缩了缩，随即又倔强地挺起胸膛，“我说错了吗？！当年还不是因为你听了他的话去了高昌，要不然怎么会连老可汗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抹了抹眼泪。

　　“住口！为父汗寻药是我应尽之事。回去！”

　　“寻的什么药！”哲哲双眼红肿，头发也有些散乱，攥着粉拳咬牙切齿地说：“老可汗根本就不需要那味药！他让你去寻不相干的药你就去寻，他让你娶不相干的女人你就要娶！”她说的极快，声音尖利的几乎失真，我一下子竟没听懂。只见咄必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渐渐退了层血色。我把哲哲刚才的话又默默地顺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闭嘴！”咄必伸手抓着哲哲的肩膀，眼中寒意森森，“哲哲，有些话说出来不是你能负责的，别因为嫁我不成便胡言乱语，敢编排我父汗之事，休怪我不念儿时情谊。”

　　“我没有！”哲哲挣脱开他的钳制，似颠如狂，拉着他就要往外走，“不信你去问索葛，我那天亲耳听见他跟我爹说的！可汗骗你，我没骗你！”

　　咄必没有跟着她往外走，哲哲拉不动他却依旧不死心的一下下拽着。“索葛？索葛神医？”咄必淡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看着哲哲，目光穿过竹帘，不知看向了哪里。我屏着一口气，心跳如擂鼓。

　　咄必的神情似乎很平静，但那仅仅是似乎。我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却觉得这四壁都被冻住了。

　　“你在哪听见的？”咄必收回目光，语气极轻极软地问她，像是在哄。哲哲在他这种语气下也稍稍平静了一点，挂着泪珠，瘪着嘴，“我爹不让我来找你，还把我关在屋里，他说他会帮我想办法。可是我等了那么久都没等到消息！那天偷偷翻了墙去找他，看他跟索葛正在喝酒，我虽然没进去，但是听见索葛说‘高寒雪莲腊月才开，老可汗根本等不到他回来。’那意思不就是根本用不到那味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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