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在我的唇上留连了几秒,看得我一阵紧张。“你原本是想装睡,等我自己离开?”他站直了身子踱到竹几旁边,扬手将竹几上的茶壶杯盏悉数扫落地上,自己坐了下来,神色淡淡地看着我。
绿杏听见茶具碎裂的声音探出头来,看见世民后又一言不发的缩了回去。
“碰巧醒了而已。”我扭了扭肩膀坐直些身子,扬声道:“绿杏,再搬把椅子上些热茶来。”
等世民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斟了杯茶递给他,“今天可有点儿冷了,喝点红茶暖暖。”
他没有接过去,依然那样地看着我说:“你不想见我?”
“晋阳宫的茶不错。”我把茶盏放在他面前,“可惜都是陈茶了。”
世面浅笑一声将茶盏拿起来抿了一口,“是陈了。陈茶口感略涩,不过味儿却比新茶要浓郁。”
我抿嘴笑了笑没应声,他放下茶盏,寻思了一下才道:“你是气我一路上对你的试探?”
“你试探我了?”
他轻咬了一下下颌,越过小竹几将我的手握住,“我该是有很多话问你的,又怕你觉得尴尬。想着若是你肯说些什么解了我心底的疑惑,你我心昭不宣也就罢了。”他顿了顿,“看上去,很难了。”
“你有什么疑惑?说来听听。”我心底陡然警惕起来,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先告诉我……”他拿起放在一边的《考工记》,随意翻了两页,说:“你是如何认得字的?”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后哑然失笑,拊掌摇头道:“不容易啊,世民,你真是不容易。”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则躲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不知所谓地笑着,又是难堪又是难过。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就已经怀疑我了,从当年我第一次开始翻他的书开始。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他几岁?五岁还是六岁?
他那么小的年纪,就将我无师自通的认字这疑点捕捉到了,那后面我的那些隐瞒岂会逃的过他的眼睛。
他可真能忍,他也真可怕。
我能问谁一句:我们这到底是谁在骗谁?
是了,建成遥远的疑问又浮出脑海:我知道我那个弟弟,年纪虽小心思却缜密的很,你在我面前都说走嘴了,又怎么在他面前瞒的住?
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我忘了。总之是很自信,自信我与他之间青梅竹马,不是血亲却远比血亲更牢固的情意。
如今再想起来,都他妈的是个笑话!
现在,我晓得他是全都知道了,如果没有,他断然不会开口直问的。大业十四年的预言,网罗才俊的一盏茶,安排刘文静来晋阳,还有燕云十八骑的围捕,劝柳家离开雁门……他一定是都知道了。
所以,他带我回晋阳的目的,我应该也知道了。
我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这么多年,你憋的一定很辛苦,是不是?”
“你不辛苦吗?”他轻言浅声地说,“瞒的不累吗?”
我点了点头,遗憾又怅然地看着他说:“累。你也很累。这么累……,为什么不早早的坦诚一些?”
“那样会如何?”
我沉默了片刻,扬起头笑道:“我也不知道会如何。”
“如今晚了吗?”他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目光里隐有期待。
我看着他,嘴唇轻轻翕动,话在嘴边转了几个来回后才开口道:“如今……”
世民忽然俯身下来,用双唇堵住了我后面要说话。我要推开他,手却被他牢牢地箍在了头顶。我牙关紧咬,他便捏住我的下颌强硬进攻,即使是我将他的舌尖咬出血来他也没有停下。淡淡腥甜的血气在口中散开,我停止了挣扎,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世民。
最初那一吻时,清浅的触碰,柔软的双唇,吻住我的头浓浓的眷恋,美好的让我想哭。可什么时候我们变成了这样?
世民抬起头来,手指在我唇上轻轻的抹了一下,“咄必要你,可我不能给。这确实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你没的选择。”他目光摄人,有着不容抵抗的强硬,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淡:“我说过,无论如何,你是我的。”他拂袖转身,走了几步又微微侧头,嗤笑了一声说:“你的心可还收的回来?”沉默了一会又说:“没关系。”
我眼不错珠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直到那扇门咣的一声重又关闭,才拉了拉身上的毯子将自己盖的严实了一些,拿过那本《考工记》,只觉得浑身压不住的颤抖,手上的力气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嘶的一声便将那装订的很结实的线装书扯成了两半。
我在廊庑下一直坐到天黑才挪动着发麻的双腿回了寝室。青桃和绿杏替我松了发髻,洗了脸后将我扶到床上。我疲倦的挥手让她们下去了,躺倒在床上却依然睁着眼睛睡不着。
“我是你们谁的?凭什么又是要又是给……”良久,我喃喃一笑,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手心得那枚红痣,“我到底欠了谁的呢?你也挺混帐的,这么多年了也没给我个答案。三清道长也死了,你让我问谁去。”
我翻身闭上了眼睛,猛然间又睁开,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劫匪的死,一剑封喉,甚至死前还往前走了几步。一剑封喉……
我会觉得那样的死法有些熟悉,不是因为我见过,而是听人说过!
那年五原城谢存的小院里,慧觉说起三清道长的死时便是如此形容的:他连停顿的痕迹都没有,行路途中被人一剑封喉……
我愣愣地看着屋子里的黑暗,身上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在粟粟的爬行,伸手一模,全是汗。
大业六年,世民好像是二月初去涿郡找的我,在我那呆了七天之后离开,然后呢?三清道长的尸首在三月里从楼烦送回了荥阳……
三清道长的死,我怀疑过很多人。怀疑过刘文静,怀疑过苏成,我在知道咄必当时也在涿郡后,我也曾怀疑过他,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世民。
刘文静和苏成的功夫我见过,一剑封喉并不是他们会用的方式。咄必用弯刀,不是做不到这点,可当初我们在高昌说起三清道长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三清道长已经死了。况且,咄必当时已经在我身边安插了小茶,他已经不需要再从别的渠道去探听我的事了。
世民……
是的,当年我们在涿郡第一次重逢时,他就是在定慧寺,在慧觉的禅院里。他那时是不是就是去向慧觉询问三清道长的下落的,当时没有找到,后来再去时恰巧听见了三清道长与慧觉的对话……,于是,杀了他?
我哆哆嗦嗦地躺下,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绻成一团,用力的闭著眼睛。
不对!不是!不可能!
睡过去,赶紧睡过去。我在胡思乱想,错的,想的都是错的!
我们那时正情浓,我第一次羞赧地说我喜欢他,他第一次青涩的吻了我;我们那时正在憧憬将来回到荥阳的日子……,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慧觉老色鬼,你胡说!你又没有看见三清道长的死,凭什么说是一剑封喉!
五原……,慧觉……,我忍不住爆出了一声痛哭,又死死地咬着被角将声音咽了回去。
只是巧合吧,我在五原遇到世民的时候,慧觉也去了五原。应该只是巧合吧!他是去看我的,他是去找我的,他怎么会亲自那么远的跑去五原杀一个和尚!
可,如果不是他与慧觉认识,如果不是在慧觉放松警惕时便杀不了呢?
慧觉……慧觉可还活着?
我把自己死死地闷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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