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晒笑一声:“确是来寻人的,只是这京里太大,在这撞来撞去也没见到,见这里有客栈就索性先住下来再说。”
这时楚大已经打来了热水,年轻男子和楚大进去后面洗衣衫,年长那个走了出来,经过一番洗涮,他比方才要瞧着清爽多了,见玉翠就拱手问道:“掌柜的,我记得前面街上左转第三家原本姓胡,怎么今儿到哪里竟被封了门,是不是惹上什么官司还是搬家了?”
胡家?玉翠微微愣住,自从那对夫妻双双殒命,虽然都在传说是冤鬼索命,这种人命官司官府也要细细盘查,只是来回盘问过左邻右舍,知道那对夫妻在这地面上少和人来往,那夜也没听见什么响动,又是外乡人。
官府也就草草结案,把那些余财收一收,买一块空地和两口薄棺材,把他们的后事办了。那所房屋和乡下的那几十亩好地自然也就充公。这事了结已经一个来月,今天突然提起玉翠倒微微吃了一惊:“客人和胡家有旧?可惜您来晚了,胡家全家都没了。”
这客人没想到竟从玉翠嘴里得出这么一句,眉头皱的紧紧的:“这是怎么说?”玉翠把来龙去脉草草说了一遍又道:“那所房屋因为出了命案,虽官府要卖也没人敢接,只有锁在那里,客人究竟有什么旧?”
客人叹气:“这可怎么好?本来日子就艰难,好容易凑齐盘费上京来想寻胡家了一笔旧账的,现在人都全没了,要怎么去寻这帐啊?”
说完客人自觉失态,摇头往里面去,虽说胡家全没有了人,若真是借据齐全的话,也能从胡家余下的资财里把旧账清掉。玉翠急忙唤住他:“客人你且先留步,胡家虽没了人,还是有些余财被官府收了的,他家欠你多少银子,可有借据,证人是否在这里,都齐全了也就好去官府那里陈情,把银子讨回来。”
客人停下脚步,脸上有些苦涩:“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一来那银子不多,也就一百来两,二来官府里的使费也不少,三来证人也不在京城里,三宗凑起来,也未必能讨到,讨到了花掉使费,能落的一二十两已算好的,也只有先离开京城另想法子了。”
说着唉声叹气往里走,仔细一想也是这个理,世间就是穷人最苦。楚大已经走了出来,玉翠吩咐他把店堂打扫干净好打烊就往里面走。
明年就是会试之期,文璞拿着卷书坐在院子里读,玉翠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发现,直到玉翠停下脚步看了他许久文璞才猛然抬头:“姐姐,你瞧我读书读的好不好?”玉翠坐到他对面,瞧着他脸上的兴奋:“你读的好,明年必有希望,只是文璞,姐姐想问你,以后你当了官要当什么样的官?”
文璞被问住了,这个问题竟从来没思考过,玉翠往椅背上靠一靠:“以前我总觉得,做官一定要做好官,可是这些年据我看来,做好官是很难的,文璞,你能坚持住吗?”
玉翠这问题提的实在是太深奥了,文璞到嘴边的那些忠君爱国的话此时全都说不出口。玉翠看着他,满眼都是期盼:“文璞,不管以后姐姐在不在你身边,你要记住,做事要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升斗小民,平日为生计已经够苦,若再加一层盘剥,那就更苦。”
文璞看着玉翠有些说不出话来,怎么总是感到等瑞娘的事一了结,玉翠就要离开自己呢?他猛地伸手拉住玉翠的手:“姐姐,你不要走。”这种惊慌神色已经很久没有在文璞脸上看到了,玉翠拍一拍他的肩:“姐姐现在不会走。”
以后呢?我们的约定呢?文璞心里涌上一阵恐慌,玉翠还是那样看着他:“文璞,我答应你的事是会做到的。”可你能做得到吗?众人的唾骂、非议,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文璞久久没有出声,直到夜色渐渐降临,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玉翠才站起身:“晚了,该歇下了,文璞,我的话你要记住,百姓不易,切不可为了讨好上官就一味瞒下。”
夜风吹来,吹的文璞心里有点发凉,他看着玉翠的眼,不管什么时候,这双眼都一直明亮,从无改变。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文璞就觉得再烦躁的心都会平静下来,他无法想象如果看不到这双眼自己是个什么情形?看着玉翠眼里的期盼,文璞点头。
玉翠脸上带上一个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留下文璞一个人在院子里,夜风依旧吹拂着文璞的衣衫,他此时不觉得发冷,只是看着玉翠的窗子,以前一进到屋里,玉翠会点起一盏灯,到时候窗子那会映出她的影子,今天她却没有点灯,里面也毫无动静,仿佛一下子就睡下了。
文璞想上前去敲门,又觉得有些莽撞,会不会是她很累,所以才早早睡下?到了此时,文璞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玉翠累不累,乏不乏?而是一直在依靠着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
文璞不由低下头,还说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呢,连关心人都不会,难怪玉翠总要说等自己考中了,给娘翻了案就要离开,一直这样受着她的照顾而没有照顾她,难怪她会这样想呢。
“哎,你怎么站在这,这夜风还挺凉的,你穿的又少。”榛子的声音在文璞耳边响起,文璞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刚想回自己屋里又想起什么,急忙问她:“你有没有听过姐姐喊累?”
榛子的眉头皱起:“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平时不是只知道读书吗?”榛子这话让文璞重新沮丧起来,果然连榛子都晓得自己从不关心玉翠。
见文璞低头不说话,榛子的眉头松开:“掌柜的每日里的事情那么多,累也是常事,只是她从不和人说出来,我只见她偶尔会拿手捶腰。”果然是这样,文璞嗯了声就垂头丧气往自己屋里走,果然就是太不关心姐姐,才让她每每想离开,她做的事情,男人们都会觉得忙累,外面客栈要照顾,还要帮人写状纸,去衙门。
七八月间要去收租,自己的衣服鞋袜从做到浆洗,笔墨纸砚,诸如此类的都是她在安排。自己从不用操半点心,文璞坐在窗子跟前,也没有睡下,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第二日起来双眼都是红的,玉翠招呼他过来吃早饭,抬头就见他双眼红肿,皱眉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文璞手里拿着个包子,下了莫大地决心对玉翠说:“姐姐,你以后不要管我了。”
不要管?玉翠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没发烧吧?”说着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文璞喝了口粥:“姐姐,我没有发烧,只是你太累了,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以后吃饭衣服鞋袜这些你也不用再惦记着我,这样你也少辛苦些。”
文璞一口气说完,玉翠倒笑了:“没想到我们文璞现在也会说这样的道理,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文璞看着玉翠:“姐姐,我是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的,怎么能让姐姐忙完生计又要忙着照顾我呢?”
玉翠伸手摸一下文璞的脸,到下巴处能感觉到他的胡须扎着自己的掌心,而不是以前那种绒毛。玉翠收回手,话里带着一丝叹息:“是啊,你长大了,是要担起自己的责任的,也是明白了事情道理的,看见你这样,姐姐就放心了。”
文璞脸上露出笑容:“姐姐,以后收租的事我可以帮你去,乡下正好也能读书,还有帐我也可以帮你算,读书累了用这个换换脑子也是好的。”玉翠扑哧一下笑出来:“好了好了,不照顾你我就少了很多事了,这些事也不是你该做的,你还是好好读书就是。”
文璞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也低头笑了,两人相视一笑继续低头吃早饭。等玉翠出去的时候,楚大说昨晚来的那两人已经走了,说要再去寻别的法子。小民的生活就是这么不容易,玉翠轻轻摇头,不知道文璞以后当官会是个什么样子,官场之中,利益往来极多,他会不会也变的冷酷无情?
时光轻轻流转,转眼又是会试之期,正月还没过完,京里的客栈就挤满了来赶考的举子,玉翠客栈也不例外,除了平日的人手,又请了人来临时帮忙,整天忙里忙外,真的是一棵也不得闲。
这日玉翠刚安排了住店的客人往另一处院子去,就走进来两个人,玉翠抬头见有些面熟,后面那个好像是楚家的轩哥儿。
来者都是客,玉翠含笑迎上去:“两位瞧着也不是住店的,难道要来我这里喝杯酒?”轩哥儿一走进店堂,就觉得一股劣质酒味直冲鼻子,不由用袖子捂住口鼻,听到玉翠问话,楚家的下人的下巴一抬:“在这喝酒?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家小爷平日喝的是什么样酒吗?还不快些请进去。”
玉翠对楚家的人自来是没什么好感的,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变:“既不是来喝酒,难道是来写状纸的?”下人这下怒了,轩哥儿这时方觉得好受些,低声道:“玉掌柜的,我想见我兄长,还请你行个方便。”见文璞?玉翠这下变成冷笑:“我这里没有一个你们楚家的人,又哪里来的公子您的兄长,两位请回吧,别妨碍我做生意。”
轩哥儿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受过这种冷遇,况且也自觉礼仪从无一点不对,那面色渐渐有点不好看起来,但今日来此是受了家中长辈的吩咐,继续道:“玉掌柜,京城人都知道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兄长,还请他出来相见,我们兄弟叙叙。”
玉翠的眉扬起:“我弟弟人人都知道他叫张文璞,公子您是相府公子,首辅大人姓楚,您自然也是姓楚,哪里是您的兄长?”轩哥儿被玉翠这顿抢白弄的脸色更不好看,下人已经喝道:“你这妇人,我们小爷能和你这样说话,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还不快些把他请进去,好让他们兄弟叙话?难道你就真的不怕相府?”
不说后面那句倒罢了,一说后面那句玉翠就冷笑:“相府,我怕过吗?”那下人顿时噎在那里。喝酒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纷纷看向这边,轩哥儿深吸一口气,今日来不是和玉翠赌气的,重新对玉翠行礼:“玉掌柜的,小价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谅解,在下确是来寻兄长的,不管如何,他是我同父所出这是改不了的,还请玉掌柜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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