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位与皇位之间,仅仅相差一步之遥。
越是表面上仅有一步之遥的,往往越是遥不可及。
成功,即不是侥幸,也不是偶然。
失败,往往是一种必然。
太子府的后院一片荒芜的景象,春风在这里也变得凄凉,草木已调零在融化着的春雪中。
后院深处有一间松木小屋,没有窗,仅有一扇紧闭着的木门。
屋顶上的积雪,闪着银色的光。
此时正是白天,阳光高照,只要将木门打开,温暖的风和明媚的光便能探入屋内,屋内的人似乎更喜欢享受黑暗。
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
那么,黑暗将会持续多久?
梅雪苔一袭明黄色盛装,配戴九尾凤钗,华贵而大方,款款的迈进了太子府。
她走路时像风,像是能吹散远山峰顶终年不消融的积雪。
她的眼神是冷静而坚定的,就像是亘古不变的冰川。
侍女已报:大皇子拒不用膳。
大皇子,正是已废黜的太子殿下,姓名为:徐道涵。
有很多人知道徐道涵已死,并且是亲眼看到徐道涵在饮了梅皇后赐的一杯毒酒后暴毙了。这些人目前都被梅竹子收留,并妥善安置在平王府。
太子府中有大量的皇城禁军,日夜看守。
梅雪苔已到了太子府的后院,院门处候着的侍从禀道:“大皇子拒不用膳,道:不需要。”
另一名侍从禀道:“大皇子已经有四顿膳食未用。”
一个人只要想活着,是不会拒绝用膳的。
梅雪苔轻声的说了一句话。
侍女应是。
梅雪苔踏进了院中,调零的草木仿佛是突然就有了生机,她与生俱来就有这么一种能力,一种能在瞬间就能赐予万物极强生命力的能力,因为生命力已渗透进她的每一寸灵魂里。
木门突然吱呀一声的开了,光明铺天盖地的侵吞了黑暗。
有一张清瘦而苍白的脸映入眼帘,他并没有因突如其来的亮光而闭上眼睛,而是拼命的睁大了眼睛,去适应光,就像是他拼命的适应黑暗一样。
他穿着灰色的长袍,书生装扮,个子很高,儒雅的气质并未因他的疲倦损失一毫。
他懒洋洋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只仍然在沉睡的狮子。
梅雪苔看到他的面容时,胸腔狠狠的一疼,她并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喜欢这种疼,终将习惯,她笑了笑,道:“徐道涵,你长得跟你的父皇真的很像。”
徐道涵没看她,也没应话,就像是院中只有他,他径直踱到院墙的角落处,解衣,如厕。
梅雪苔的脚下踩着一棵枯草,她低头瞧了一眼,移开脚,弯腰,将枯草拨掉,扔在一旁。
徐道涵顺着原路往回踱着,沉重的绝望压得他走起来路摇摇晃晃的。
梅雪苔正色的道:“曾经,本宫一直很不喜欢你,不仅因为你的嫡长子、太子身份,还因为在众皇子中,你书读得最多,仁德之贤天下皆知,在百姓和朝臣心中,你是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难以撼动。”
徐道涵一言不发,往木屋中继续踱着。
梅雪苔笑了笑,道:“就像是曾经,那些女人不喜欢本宫一样的道理,无非是自愧不如。”
徐道涵踱回屋中,关上了木门。
梅雪苔并不介意他任何有失身份的反常举动,自顾自的道:“曾经,本宫一直不敢对你轻举妄动,尽管本宫一心想铲除你和你的势力,拥立平王为太子。”
徐道涵默默的站在门后,黑暗中他紧闭着眼睛。
梅雪苔道:“就像是曾经,那些女人想除去我。不同的是,她们敢,她们也很迫不及待。”
徐道涵知道她对那些女人地位的威胁,不同的是,她是凶残的豹子,那些女人顶多算是披着狼皮的羊。
梅雪苔笑得很愉快,道:“本宫耐心的等待了六年,如今,本宫赢了。”
徐道涵的头仰了起来,眼睛猛得张开了,六年,真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他以为他恪守太子的本分,就能保全,直到,慢慢的,他坚信他只要做好‘太子’,就能安全无事。
梅雪苔一字字的道:“你败了。”
黑暗像利箭,将徐道涵团团的裹住,他不仅败了,没了尊严,还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与其苟延喘息,一天一天的等死,不如一死了之。
梅雪苔一直站在原地未动,姿态很骄傲,笑道:“你以为目前这种局面是:成王败寇?”
徐道涵承认他败了,却不认为梅雪苔是赢,赢这个字是为光明磊落的君子所准备,她,梅雪苔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梅雪苔道:“不是成王败寇,而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徐道涵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梅雪苔道:“本宫之所以能赢,是本宫相信本宫一定会赢,就如同,十余年前身份低微时的本宫,在后宫之中被肆意的欺负,多次濒临死亡、苦苦徘徊在绝境中时,本宫坚定的相信本宫一定会活着并且将会活得很好一样,只要有一点的希望,就要有万念的信心,置之死地而后生。”
徐道涵暗忖:我也抱有很大的希望,还满怀信心能顺利的登上皇位,为什么我败了?
梅雪苔道:“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希望与信心并存,却还是失败了,徐道涵,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徐道涵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
梅雪苔道:“因为你缺少失败的教训,也缺少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的经验,本宫之所以在六年间一直与你相安无事,就是为了消磨你的斗志,使你疏于防范,让你自认为你只要安守本份就能明哲保身。”
徐道涵明白了一些,原来他是败给了自己。
梅雪苔笑了笑,笑得很自然,语气也很自然,道:“本宫也曾败过,败的还不止一次。”
徐道涵的心中燃起了一团新的希望,整个人很热血沸腾,因为,她也败过,还不止一次,如今却还能站得那么高,高居皇后凤位。
梅雪苔淡淡地道:“那些让本宫败过的人,都在临死前,亲眼见证过本宫胜利的辉煌。”
徐道涵知道他的生母是其中一位。
梅雪苔道:“本宫只读过一点书,这十余年间,有八个字时刻铭记于心,就是:卧薪尝胆,有仇必报。”
徐道涵的双眼在发亮,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对,卧薪尝胆,磨练心智,杀母之仇,必将要报!
梅雪苔讥诮的笑了笑,道:“本宫随时能杀了你。”
徐道涵突然又不想死了。
梅雪苔冷笑道:“本宫之所以还不杀你,就是让你清楚的知道你的无能。”
徐道涵一怔,无能?
梅雪苔停顿了半晌,得意的笑道:“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当本宫的对手,本宫要留着你,让你见证到本宫更大的辉煌后,再送你去见你的母亲,作为我让你多活一段时间的回报,希望你将本宫的胜利一五一十的叙述给你的母亲听。”
徐道涵的眼睛更亮了,每一寸时间都将化成一线希望,希望之光已在黑暗中跳跃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到底是见证她更大的辉煌,还是将她推下悬崖,这还没有定数。
一个女人能置死地而后生,并活得有模有样,他一个男人,凭什么就要放弃?
徐道涵已经因满腔的希望,而兴奋的浑身颤抖。
梅雪苔面朝着阳光,笑了起来,笑得很得意。
徐道涵也笑了,仿佛是重生,灵魂的重生。
许久,梅雪苔才又开口说话了,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三位妃子,近来可好?”
徐道涵不想知道,坏消息不如不知道的好。
梅雪苔问:“你喜欢过梅竹子吗?”
徐道涵简直觉得可笑,他当然不会喜欢梅竹子,因为梅竹子是梅雪苔的侄女。
梅雪苔道:“你没有,因为你知道梅竹子是本宫的侄女,所以你自始自终的冷落她、疏远她,你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是大大的愚蠢。”
徐道涵很想立刻打开木门,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指刚碰到木门时,梅雪苔已经在说话了。
梅雪苔道:“本宫授意将梅竹子嫁给你时,她才年方十五岁,正是妙龄少女,情窦初开,与你一样,对文学颇有兴趣,徜若你善待她,与她多接触,让她知道你不仅是迷人的男子,还是优秀的夫君,并巧言讨了她的芳心,你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徐道涵还是不太理解。
梅雪苔笑了笑,道:“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全身心的投入,不惜一切的为所爱的人,以她的聪慧,她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帮你,助你一臂之力。”
徐道涵懂了,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看似一个陷阱,或许是一次转机。
征服一个敌人所得到的价值,往往比交到一个朋友的价值还高。
看穿敌人并刻意提醒自己她的身份,对她有着主观的成见,不如顺其自然的让她知道你的魅力,心甘情愿的投靠于你。
梅雪苔平静的道:“本宫也曾经错过很多次机会,并落得了应有的下场。”
她接着说:“想活得更好,就要学会不断的总结。”
徐道涵突然对梅雪苔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情绪,像是肃然起敬,尽管她很嚣张,但她也在分享,她清楚的说出了这场角逐中败的根源,以及赢的答案。
信心、希望、坚持、报仇……,这些都是表面上的托辞,梅雪苔之所以能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梅雪苔道:“书看得多固然好,也要善用。”
徐道涵毫不犹豫的打开了木门,就像是他正视强烈的阳光一样,正视着这个强大的女人。
这些天他一直憎恨梅雪苔,也对他自己很失望,此时此刻,他浑身充满着力量,一种誓要与她一决高下的力量。
阳光像是刀子,割开一切混浊,使他更清醒,更振奋。
虽然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但是成功的人所具备的秉性都是一样的。
徐道涵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梅雪苔的言语感染了。
梅雪苔迎视着他,道:“你在书上一定看到过这句: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徐道涵当然看到过,出自于,《旧唐书孙思邈传》。
梅雪苔道:“你在书上一定还看到过这句: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丧之理。”
徐道涵当然也看到过,出自于《贞观政要征伐》。
梅雪苔道:“以及这句: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
徐道涵知道,它出自于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韩非子》。
梅雪苔道:“本宫知道你看到过,本宫也知道,你只是看到过,并不真正懂它们的内涵。”
徐道涵不得不垂下了头,他的双脚站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身子仍旧在黑暗的屋里。
梅雪苔笑了笑,霍然转身,大步的向院外走去。
徐道涵一直崇尚儒家的学术,梅雪苔为了稳固统治,极力的推崇儒家,她让百姓和百官知君臣礼讲仁义德,而她所有的个人举动皆是独尊法家,她真正的做到了外儒内法。
在院门外,梅雪苔问:“大皇子的午膳可曾用过?”
侍女按事先梅雪苔的吩咐,应道:“回皇后娘娘,大皇子说是胃口不好,午膳便没有用。”
梅雪苔道:“本宫倒有治胃口不好的良药。”
徐道涵已觉饥饿,只盼着太阳能快些西下,早些享用到晚膳。
梅雪苔故意提高些音量,道:“三日内无需为大皇子备膳,三日后他定能胃口大好。”
侍女道:“是,皇后娘娘。”
徐道涵清楚的听到了,也无计可施,只好忍受三日,权当是卧薪尝胆了。
梅雪苔走出了太子府,她不允许徐道涵用拒绝用膳的方式抗议,从而达到自杀目的,只因为,徐道涵现在还不能死,他要活到该他死的时候,他何时该死,梅雪苔自有安排。
想让谁活着,苦口婆心的劝说是无济于事的,要让他自己意识到,他应该活着。
梅雪苔做到了,她让徐道涵看到了希望,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梅雪苔有一个习惯:从别人的身上分析失败的教训,让它成为自我提升的经验。
侍女掀开马车帘,禀道:“奴婢收到了飞鸽传书,写着:属下已跟踪着流放周子弘的队伍,请指示。”
梅雪苔道:“先解救周子弘的夫人,派人将她先护送过来。”
侍女应是。
梅雪苔道:“再解救周子弘的嫡女,派人将她随后护送过来。”
侍女应是。
梅雪苔笑了笑,又道:“然后,无需多言,只告诉周子弘他的妻女在我的手里,请他前来与他的妻女相见,徜若周子弘爽快的答应,立刻全力解救周子弘,徜若他固执的谈一些大道理,直接将他的人头带回来,这种不顾妻女安危,只为国不为家的人,纵有治国良方,实也不配多活。”
侍女应是。
皇宫,庄严的金色琉璃瓦顶与波动着的蔚蓝天际,遥相辉映。
临龙宫,静谧。
梅雪苔轻轻的走到水晶棺床旁,像是怕惊扰到正在熟睡的皇上。
他睡的很香很沉。
梅雪苔温柔的笑了笑,轻声的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那些年,你为何任别的女人欺负我,却不闻不问。”
那些年,她简直恨透了他。
梅雪苔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抚着他的脸颊,柔声的道:“因为,你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有资格与你并肩,还因为,有些路,我不得不一个人走,你是在磨练我。”
一滴泪,落在他的眉心。
有些路,她不得一个人走,尽管寸步难行。
她开始感激那段时间,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有着一颗保护她的心,让她亲身体验濒临死亡,让她在尔虞我诈的阴谋中挣扎,让她独立而顽强的存活。
真心爱一个人,不是时刻将她拥在怀里,不是给她无法无天的宠溺,而是在一旁看着她向前走,尽管她跌倒了,仍旧满怀深情的看着她站起来,看着她继续向前走。保护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学会自我保护。
不管是爱情的最高点,还是权利的最巅峰,女人都需要具备基本素质之一:自立。
梅雪苔站直了,扬起了下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笑了,笑得很骄傲,她俯视着他,道:“我把徐风来培养成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你呢,你把徐道涵培养成了一个书呆子,一个真正的书呆子。”
教诲徐道涵的都是朝廷中的重臣,围绕着皇权与君臣、礼法。
教诲徐风来的都是侠客、隐士,围绕着人性与世事。
梅雪苔悠然长叹口气,笑了,道:“我努力的把徐风来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男人,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成为别的女人的最佳丈夫?”
明月当空,思念像月光一般倾洒着。
任晶莹十分清楚的知道,徐风来是她的最佳丈夫。
大孟国,永乾宫。
任晶莹站在屋檐下,邀望着天际,她的双手轻轻的搭在小腹,嘴角微微的笑。
还有三个月就能与徐风来团聚了,心里暖暖的。
孟泽安让她住进了永乾宫里的独院,一日三餐十分丰盛。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大内总管张子俊,他颇为恭敬的道:“皇上请你前去寝宫侍寝。”
任晶莹轻问:“侍寝?”
张子俊很直白的解释道:“侍寝就是陪皇上睡觉。”
任晶莹一怔,陪孟泽安睡觉?
张子俊低声的道:“请立刻动身,以免惹得皇上动怒。”
任晶莹咬着嘴唇,双手始终搭在小腹上,她不能陪孟泽安睡觉,不能,她是徐风来的妻,腹中已怀着徐风来的孩子。
张子俊见她仍旧立在原地,沉声道:“大孟国后宫中的所有女人都归皇上专有。”
任晶莹轻道:“好,我去。”
谁都身处过‘不能’但‘不得不’的局面里,谁都不可例外的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命运是诡异的。
任晶莹踏出了院,朝着寝宫走去。
寝宫里燃着灯,燃着许多的灯,将天际照得发亮,像是着火了一般。
任晶莹在黑暗里走着,朝着亮光的地方,就像是一只飞蛾,有着扑火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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