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没有想到淳于翌会有这样的请求，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不知道他肯不肯来，但我写一封信，你派人送到燕京去，姑且一试吧。”

　　荀香向罗山要了纸笔，想了想，只写了几个字“我在凤都，请皇上来见。”然后把信交给淳于翌说，“我约了他在凤都见。”

　　淳于翌明白荀香此举的意图。他如今不得不迅速启程回京，指挥战事，不可在此地久留。然而他心中尚记挂一事，不能全然放下，遂转向左奕青说，“我此前在燕京听闻此地山贼拦路抢劫，有时还害人性命，是否有此事？”

　　左奕青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月山旭走到淳于翌的身边低声说，“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先行回京。徐望山还没松口，他不肯把兵力交出来。你一定要想办法让这只老狐狸松口。”

　　“酒泉的事情，你已经有主意了？”

　　“嗯。差不多。”

　　“好吧，那就交给你来办。这是我的金牌。”淳于翌又转头看向荀香，忐忑地问，“香儿，我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荀香身上。荀香犹豫了一下，看向左奕青那边，左奕青冲她点了点头。她刚刚写那封信给萧天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回凤都的打算了吧？就算是为一定要去凤都找了个借口。但她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左叔怎么办？

　　“小姐，你跟我进来一下。”左奕青说。

　　荀香大概能料到左奕青要对她说什么。但当她看到左奕青从前厅地上的一个暗格子里拿出了当年荀梦龙的武器长缨枪的时候，她还是被兵器的寒光震了一下。她以为这把宝枪早就已经遗失，或者埋进黄土里头了。

　　“这把枪，我收了四年，现在交换给小姐你。只有在你手上，才能把荀家枪发扬光大吧！”左奕青双手捧着枪，极正式地呈给荀香。荀香同样双手接过，只觉得双手承受的重量有千斤。

　　“我知道小姐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有顾虑。但我的身体已经无法远行，战乱又起，小姐不能陪我缩在这山寨中，而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人生聚散皆有因，何况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小姐不要拘泥于这些私人的感情了。”

　　“左叔……。”

　　左奕青爽朗地笑了笑，“我其实已经找到了一个养老的好地方，那里山好水美，足够我过下半生。我累了，不想再背负凡尘中的事。小姐以后就不要费心找我了，就此别过！”他抱拳做了个告辞的动作，然后就转过轮椅，背对着荀香。

　　荀香看着左奕青决绝的背影，深谙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遂对着他跪了下来，动情地说，“左叔，荀香就此叩别。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望来生再还。”说完，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提起枪，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左奕青闭着眼睛，落下一行热泪，双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他很想回头，再看那个女孩一眼，但终于还是忍住。

　　荀香跑出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绿珠握住她的一边手，轻轻地问，“左将军跟小姐说什么了？怎么把小姐弄得如此伤心？”

　　“他把爹的长缨枪给了我，还跟我告别。”

　　绿珠往淳于翌那边看了一眼，“太子一直在等小姐回话呢。”

　　荀香点头，朝淳于翌那边走过去，认真地说，“月山将军要留下来处理酒泉城中的事情，就由我护送你回京吧。你虽然精于政事，行军打战却全无经验。这些年我在飞鹰骑做统帅，积攒了一些经验，可以帮你。你不要误会……太子妃荀香已经死了，我是以沙无寻的身份帮你。”

　　淳于翌用理解的口气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荀香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她刚刚还想着，他如果拒绝或者有什么别的提议，她就可以义正言辞地把当年皇榜的内容给说出来，顺便再提几个条件一二三。这下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罗山等山贼把月山旭，淳于翌，荀香和绿珠送下山。顺喜叫来的月山军也到了，一见到月山旭和淳于翌，全都跪在地上请安。浩浩荡荡的数万人，场面十分壮观。罗山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有点不知所措，罗山更是扯着荀香的衣袖问，“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啊？”

　　恰好这时，顺喜跑到淳于翌身边大呼小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轮椅上？！”

　　罗山一惊，又仔细地打量了淳于翌一番，双腿簌簌发抖。他和一帮子兄弟，居然差点把大佑的皇太子给烧死了？！他吓得跪在地上，其它目瞪口呆的山贼也都跪在地上，自觉离死不远，有的还嘤嘤地哭了起来。

　　淳于翌回过头，看山贼这边哭声一片，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了？”

　　“太子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请您不要怪罪啊！”罗山匍匐在地上，别的山贼也纷纷效仿。

　　淳于翌笑道，“我先前还有些佩服你们。还以为你们明知道我是太子，敢如此对我，是因为记恨当年敦煌城破，酒泉危在旦夕的时候，我们皇室，没有好好守护你们这些子民。”

　　“草民罪该万死！”

　　淳于翌抬手道，“起来吧。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不好的事情，忘得很快。”

　　罗山抬头偷偷看了淳于翌一眼，见他真的在笑，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不会被立刻赐死吗？”

　　“不会。”

　　罗山松了一口气，这才站了起来。

　　顺喜命人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牵过来，和月山旭一起把淳于翌扶上了马车。淳于翌向马车下的荀香伸出手，想要拉她上来，荀香却把绿珠推上了马车，“劳驾太子殿下照顾一下绿珠，我骑马就行了。”

　　说着，也没等淳于翌说话，就骑上了一旁的马儿。

　　顺喜这才看见荀香，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吓得大叫了一声。荀香在马上打趣道，“小顺子，几年不见，你打招呼的方式都变特别了。”

　　“太太太太子……。”

　　荀香连忙截住他的话，“我叫沙无寻。”

　　顺喜一听，更是差点摔在地上，“什么！你是沙无寻！大梁飞鹰骑的统帅，鬼罗刹沙无寻！天哪，我一定在做梦，一定在做梦。”

　　淳于翌看了马上的荀香一眼，和绿珠一起坐进马车里头，“小顺子，别磨蹭了，快走吧。”

　　绿珠担心地看了一眼淳于翌，试图为荀香刚才的行为解释，“太子殿下，您不要怪小姐，她……。”

　　“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了。”淳于翌温和地笑道。

　　“小姐是任性了一些，对大梁皇帝也是这样……。”绿珠立刻意识到不应该提大梁的皇帝，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抱歉地看着淳于翌。

　　“没关系，你把你们这些年来的事情，都说给我听吧？”

　　“小姐一定不让奴婢说。”

　　“没关系，她骑马呢，听不见。”

　　“……。”

　　马车由一对士兵护送，先行启程。荀香调转马头跟上去，临了，对月山旭说，“月山将军，酒泉城若是用人，我向你推荐一个人，虎跃关的守将杨虎！还有他手下的一个高个子士兵，曾护送我来酒泉城，十分有正义感！”

　　“知道了。一路小心！”月山旭挥手道。

　　荀香没有想到，炎氏的军队会以摧古拉朽之势，一下子攻占了大佑的南部地区。而战争所带来的印象，以及波及到从酒泉回凤都的一路。粮食和盐基本上都是由南方供应，此时南方被炎氏所占，价格飞涨，普通百姓已经买不起。还有很多难民从南方跑到北方来，在几个北方的州府尚且见到流民涌入，更不要说靠南边的凤都。

　　抵达凤都的时候，城中已经乱作了一团。因为叛军已经离这里不远，很多百姓为躲避战祸，举家出逃。城中四处狼藉，虽然禁军在竭力维持治安，却仍是阻挡不了人心惶惶。

　　淳于翌在路上又大病了一场，耽搁了两日。本来还没有大好，需要静养，他却执意要赶路。若不是他生病，荀香也不会从郎中那儿听到他心力交瘁，长此下去，寿命只剩下不足十年。他病的那两日夜里，她站在他房间的窗外，远远看着床上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在坚持看公文，忽然就觉得心痛，却什么都做不了。

　　马车进了皇宫，荀香看着那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宫墙，熟悉的宫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当年她第一次看见皇宫，只觉得恢宏壮观，像是一座总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宫。如今再看这座皇宫，觉得它像一个精致的樊笼。在这里面的人，无论想要权力或者不想要全力，都要为着各自的使命和身份生存。说到底，谁也不容易。

　　黄昏降临，白昼的喧嚣渐渐褪尽，倦鸟知返。徐又菱等在东宫门口，再三询问巧莲，淳于翌究竟何时到达。

　　待她听到马蹄声，奔出宫门一看，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那个骑在马上，英气逼人的女子，是荀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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