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荀香和黎雅夕一路策马狂奔,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终于提前赶到了敦煌城。
对于寻常的大佑百姓来说,敦煌城一带已经像是另一个国家。敦煌地理位置虽然极其重要,但处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像是一个已经干枯的贝壳。纵然有月牙泉,鸣沙山这样的明珠,也不能为敦煌的百姓带来可以跟凤都等大城池相媲美的生存环境。
荀香儿时住在敦煌城的将军府,看城中的几口水井边每日都排着长队,田里的庄稼几乎年年颗粒无收,便会好奇地问荀梦龙,为什么不放弃敦煌,找一个水源充足,城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的地方。
当时荀梦龙的回答是,“香儿,你要记住。若是为了百姓的生活,放弃一座城未尝不可。但若是为了一个国家的尊严,则寸土都不能让。”
荀香把这句话记了很久,甚至后来直到上战场,带兵打战,很多次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
如今她经过酒泉,沿着官道,一路奔向黄沙中巍峨的城池,就像要去抓住那个曾经的信仰一样。
黎雅夕的体力并不如荀香,在奔波的途中,有好几次都已经疲累不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直支撑着自己抵达敦煌城。是为了对那个人的承诺,还是出于对这件事最终将演变成什么模样的好奇?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眼高于顶的人眼里,会存在着一个其貌不扬,也无任何出众之处的小丫头?也不明白为何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人会在自己的身边辗转反复,喊出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而当那个人忽然飞鸽传书,要她无论如何去凤都把西北发生的情况转告给荀香或者太子的时候,她觉得,她从未真正了解的那个男人,内心深处深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女人。
当黎雅夕稍稍一出神,荀香便已经把她甩开了很远。
敦煌城的南城门连接大佑的内陆,此刻虽是白日,却大门紧闭。守城的士兵看到有人来,十分兴奋,连连询问是不是从凤都来的信使。
荀香朝上吹了一个响号,立刻有士兵探出身子来看,“小姐?”
“是不是小姐来了?!”此起彼伏的传话声,问候声,立刻在敦煌的城头连成了一片。本来在城头上强打精神扛着荀家军旗的士兵,更是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旗帜。烈烈西风中,那旗帜就像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一样,重新振奋了人心。
禁闭的城门缓缓地打开,荀香策马直冲入城中,也顾不上和一众旧部打招呼。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古井旁边围着几个准备打水的百姓。荀香打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只觉得敦煌城较之她离开的时候,显得更加萧条和冷寂。
荀香在将军府门前跳下马,上前猛拍铜环。
“来了来了,谁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后说道。
待门打开,荀香兴奋地扑过去,抱住门后的人,“左叔,我想死你啦!”
左奕青险些没有站稳,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敦煌出了事,就赶过来了。我爹他们呢?”
左奕青说,“在城中巡视,恐怕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小姐先行休息一下,明日再到议事厅见将军吧。”
荀香点了点头,又问左奕青,“敦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老爹要抗旨不出城迎敌?”
“还是等将军亲口告诉小姐吧。”
第二日,荀梦龙看到荀香冲进议事厅来,震惊之下以为是自己看错。待身边的将领一个个都兴奋地喊了一声小姐后,他才板起脸呵斥道,“混账!你不在京中呆着,跑到敦煌来干什么!快回去!”
荀香看了一眼桌上的行军图,开门见山地问,“爹,你为什么不出城迎敌?”
在座的将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道,“小姐,难道京中没收到消息吗?军中有很多士兵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的,根本不能上战场打战。我们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去凤都禀告此事,可皇上还是坚持让我们出兵,对于这一点,我们也感到很困惑呀!”
一直坐在一旁的月山旭问,“王拓没有把紧急军情带到吗?”
荀香激动地说,“带到了!我还舍命护住了那份紧急军情,可是军情里面的内容不是这样的呀!”
“什么?!”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
荀梦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他记得当年宇文之变时,宇文渊将军也是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而后不得不起兵自保。如今的一切,是要将旧事重演吗?
月山旭也已经察觉了事态的严重,问荀香,“京中情况如何?皇上和大臣怎么看敦煌一事?太子妃,您在这里的事情,太子知道吗?”
“……。”
“那臣换一个问法,您在敦煌出现这件事情,不是自己单独决定的吧?”
“……。”
“……。”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私自离宫出京……皇上现在肯定已经对我们荀家起了疑心,你这么做,跟当年的宇文皇后,不是如出一辙吗!”荀梦龙气得浑身发抖,直说要拿军法处置荀香。在场的几个将领纷纷跪下求情,“大将军,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啊。”
“其实,之前末将等人已经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为什么户部拖延了那么多日才把粮草送来,而士兵们吃了那些粮食之后,成片成片地倒下。这个时候又有西凉和大梁联军围而不攻,这不就是个圈套吗!”
月山旭虽然十分不认同荀香得做法,也帮忙求情,“大将军,拳拳之心,实不足以为罪。”
“老爹!”荀香突然跪下来,抓着荀梦龙的衣摆说,“你要罚我,我无话可说。可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通知凤都的人,清楚地告诉皇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呀!”
荀香的话刚说完,有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跑进议事厅里来,“大将军!京中的信差到了,说是有一封皇上的信,要您亲自查看。”
荀梦龙不敢怠慢,连忙跟着那名士兵出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响起刚刚那个士兵的声音,“大将军,大将军!您没事吧!振作一点啊!”
荀香心中一惊,连忙奔出门外看,只见夕阳下,一个略微苍老的身影扶着门前的大柱子,身体微微发抖。纵使是在沙场上九死一生的时候,她都没有见过老爹这么失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喃喃地唤了一声,“老爹……。”
荀梦龙忽然仰天大笑了三声,那笑声苍劲有力,仿佛能直冲上云霄。可如果云中的鸿雁听到这样凄凉的笑声,恐怕也再不敢哀鸣了。
月山旭和众将领也急忙走到门口查看,当看见眼前背着光影而立的荀梦龙时,忽然都有一种他会忽然倒下,大厦倾颓的悲凉感。月山旭上前问道,“大将军,出了什么事?”
“朕十数年夙夜难寐,痛宇文之变。朕与尔虽为友,但为君者,亦不能尽信于人。今朕手有证据,告尔以卖国之名。若尔于规定之期,未能出兵,勿怪朕不念旧情,下旨以叛国罪押尔回京。望莫负朕恩,忠君护国。”荀梦龙朗声念道,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把刀扎紧他的心头。等他念完,惊觉眼角湿润,哀莫大于心死。
他仰头望天,老泪纵横。皇上啊皇上,既然不能尽信于人,为何当初又将太子相托?若没有您的圣旨,臣的女儿不会进宫,臣也不用将所有,都赔付给拥护太子。大敌当前,臣为国尽忠数十年,甚至不惜检举旧主,却不能换来这丁点的信任,悲哉!壮哉!
在场的数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人握紧拳头,有人咬牙切齿,有的默默垂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最忌功高盖主,手握军权的同时,也等于拿着一张催命符。皇帝的这封信,已经斩断了所有的退路,如果再不出兵,他们就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荀香的嘴唇微微颤抖,问众人,“规定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明日。”
“什么……。”
荀梦龙慢慢走到荀香的面前,双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轻轻唤了一声,“香儿。”
荀香伸手摀着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地落下来。她下意识地去抓荀梦龙的衣服,却只碰到冷硬的盔甲,没有丝毫的温度。
“回去!”荀梦龙狠狠地把她往前推了推。
“我不回去!”
“不回去的话,你就是叛国的共谋!”荀梦龙猛地拔高声音,双目猩红,“你娘还需要你的照顾。”
“老爹!老爹!”荀香痛哭出声。
月山旭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皱眉问道,“大将军打算怎么做?”
荀梦龙低下头,“你们暂时按兵不动,由我独自回京向皇帝请罪。我离开之后,敦煌的事情,便由月山将军做主了。”
“将军,万万不可啊!”荀家军的几个将领围过来,“您不出兵,皇帝肯定就不会再信任您了啊!”
“奶奶的,横竖是个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
“对,大丈夫死得其所。死在战场上,才不愧对这半生戎马!”
荀梦龙大喝一声,“你们都别说了!不出兵,责任由我一个人扛。可若是出兵,则可能全军覆没!我死不足惜,弟兄们家中都还有娘妻!”
荀梦龙提到娘妻,几个将领的目光纷纷闪烁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将领,上前揽住荀梦龙的肩膀,“其实按辈分,我应该算是你老哥哥。这些年跟在你手底下打战,荣光,困难,都有过。说实话,我就算现在死,无憾了。”
另一个略胖的将领笑着说,“荀兄,很久没有这样子叫你了,还真他奶奶的不习惯!我们荀家军生死一线,众兄弟不可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当年参军的时候就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左奕青也说,“将军,其实每次打战,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末将无妻无子,只有这一身军装。我们出兵打战,为的是心安,为的是我们荀家军的名声,不被人乱扣屎盆子。若是用将军一人来换我们全军上下,没有人会心安。”
不知是谁小声哼唱了一句,在场的人都跟着轻哼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你们……你们!!”荀梦龙环看四周,不知说什么好。
众将领整齐地跪了下来,高声喊道,“誓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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