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淳于文越缓慢而又平静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声音却极其微弱模糊,若不仔细听,会以为他是在呻吟。
“翌儿不肯来?”这句话,是问得黄一全。黄一全落泪,点了点头。
“算了,她来了也是一样。”淳于文越挣扎了一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用黄布包的东西,交给黄一全,“拿给她。然后你退下去吧。”
黄一全把淳于文越放靠在床头,接着把黄布包交到荀香手里,就退到门外去了。
荀香看着手里的黄布包,打开来,看到一封封信。纸面已经泛黄,看来已经有了些年头。收信人写得是李朗,信封上还有一枚家徽。荀香拆开信看,顿时变了脸色。
“李兄,炎兄连夜到达敦煌,告知皇上因为我杀了当地知府一事,已经对我十分不满。之后因我不满西凉人对敦煌的挑衅,还掳掠我臣民,私自出兵赶走他们,皇上龙颜大怒,要派人押解我进京。我心中十分着急,望李兄告之实情……。”
“李兄,来信已经收到。但身边部署皆要我反叛,炎兄说定助我一臂之力……。”
“李兄,朝廷断我军饷,我连发了十份罪己诏,皇上那边却丝毫没有反应。看来,我只能铤而走险,为了数十万将士性命及我宇文家之荣耀……。”
“……为了不连累李兄,这是愚弟发给李兄的最后一封信……渊一生报国,也不想晚节不保……然皇上逼我太甚,炎兄又数次急信告以京中形势,渊不能坐以待毙……。”
渊……宇文渊……荀香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难道这些信上所言,就是当年宇文之变的真相吗?!
淳于文越看了一眼荀香的表情,仍是虚弱地说,“李朗原是兵部尚书,与宇文渊私交甚好……咳咳……这些信是几年前空禅偷偷交给朕的…朕才知道宇文之变与炎氏有某种牵连……当时你爹挂帅出征,朕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咳咳咳……结果果然……。”
荀香走到龙床边,激动地说,“你早就知道炎氏的野心,为什么还置我爹和数万将士的生命于不顾!!”
“你以为朕想吗!”淳于文越用尽气力地吼了一声,捂着胸口说,“那数万将士……难道不是朕的子民……你爹当年挺身守卫凤都,朕早已把他当做知己……。”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去了一封密信,说什么他有反叛之心!我当时在场,我爹有多么心痛,你知道吗!”
“那是朕被逼着写的!朕如果不写,凤都立刻就会变成战场,生灵涂炭,你懂吗!”
荀香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淳于文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淳于文越的双目赤红,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仍然边喘着气边说,“翌儿选择了你,徐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近畿军守卫凤都,军权在徐望山手里……徐望山和炎松冈逼朕写那封密信……朕那时在太清宫,就像如今……被人看守,随时有可能毙命……若不是为了保住翌儿的太子之位,朕也无需如此,无需如此……!”
“你是皇帝,可你是皇帝啊!”
淳于文越大笑了三声,“皇帝?大佑的军权被三大军瓜分……没有军权的皇帝就像傀儡……徐望山做了兵部尚书之后,又把皇帝唯一可以掌控的近畿军掌握……朕哪还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三大军本来互相制衡……可这平衡被你打破……炎氏动手欲除你爹还有荀家军,就找到了徐望山这个帮手……他们除掉你爹之后,立场又变为对立,恰好徐望山又能够制衡炎氏军队……。”他大声咳嗽,伏在床边吐了一口黑血出来,然后整个人仰躺在床上喘粗气,“罗永忠和空禅都是朕的人……朕要死了,不能再做什么了……朕要去见文英,向她请罪……还有你爹……朕最好的朋友……朕对不起他……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急急地向荀香伸出手,好像急于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完,“转告翌儿……大势已去,把国家交给萧天蕴……换你们俩平……。”他话还未说完,身子僵住,头一歪,手垂下了龙床。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荀香上前推了推淳于文越,“皇上?皇上!”又把手放在淳于文越的鼻子下探了探,已经没气了。
荀香低头看着淳于文越,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她对这个人本来不屑一顾,甚至与他说话都觉得会玷污自己的灵魂。可为什么听完他说的话,她心中如释重负,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黄一全大概是听到响声,急跑进来,跪在龙床前面,哭嚎到,“皇上!”
宝庆二十四年,天气乍暖还寒时,恭谨孝仁智皇帝淳于文越驾崩,享年五十一岁。
宫中一片缟素,空禅进宫做法事,跪在灵堂里头一夜,没人知道他跟皇帝说了什么。荀香找到禁军大将罗永忠的住处,见他头绑白布,正往一个火盆里头烧纸钱。罗永忠看到荀香来,慌忙地想要把火盆藏起来,荀香却阻止他,“皇上临终前,我在身旁,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是奉了他的命,一直暗中保护太子的,对吗?”
罗永忠缓缓地点头,“既然太子妃都知道,我也不再隐瞒。因为身份特殊,平日不能与皇上直接接触,多是黄公公派人来找我。我接到皇上的最后一个命令,是要我布置兵力,去太清宫抓炎松冈和炎贵妃,务必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上病弱,太子执掌大权。炎松冈和炎贵妃因为皇后灵柩的事情,想要治太子的罪。太子妃知道,移动皇室灵柩,在大佑是天大的罪名。他们设计把太清宫的禁军全部更换,想要拿下太子。他们没想到娥皇宫的宫女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禀报给黄公公。黄公公要我早作准备,一边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一边暗中部属,请君入瓮。其实皇上早就知道皇后的灵柩不在皇陵里头。只不过奇怪的是,皇后灵柩不在皇陵一事还未传到凤都,炎氏那边就知道了。”
荀香的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有一个念头升起来。原本她去鹰城,就是要佯装攻打大佑,震慑一下大佑朝野上下。没想到萧天蕴却命人在她射出的弓箭之上绑了皇后不在皇陵这么一张白纸。她原先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这么做,现在仔细想一想,莫非他跟炎氏有联络,就是要除掉淳于翌,或者让淳于翌逼反他们,让大佑大乱?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不知道那个朝夕相处的皇帝,到底有怎样的城府。他所做的每件事,所走的每一步,都想得如此深远,只为达到他一统中原的目的。
为了天下,他可以驱使无数的棋子。淳于瑾,黎雅夕,她,炎氏,或许还有当时攻打大佑的西凉。如果当时大梁不派兵助西凉一把,那么敦煌城不可能那么容易破,西凉和大佑也不会两败俱伤。而萧天蕴所谓的,当时只是他父皇的一意孤行,现在想起来就跟笑话一样。萧天蕴手中掌握的是大梁最强的飞鹰骑,他是受神庇佑的皇太子,皇帝有什么能力能够驱使大军而不通过他?
荀香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不寒而栗。
萧天蕴和沈冲到达凤都的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南越的信。南越的皇帝慕容赫询问他要不要联合出兵,攻打已经乱成一团的大佑。
沈冲说,“公子,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啊!”
萧天蕴冷冷地说,“不急,看看淳于翌要跟我说什么,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大佑的皇太子要见公子?可我们来凤都不是找沙……。”沈冲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对。
萧天蕴冷笑一声,“你以为那个丫头从我身边跑了之后,还会主动来找我?除非是有人要她牵线搭桥。我都无法使唤她,这天底下除了淳于翌,还能有别人?”
沈冲恍然大悟,“公子英明。只不过慕容赫那边,要怎么回复?”
“慕容赫生性懦弱,要他渡江北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何况你觉得慕容雅会袖手旁观吗?他跟淳于翌的感情可不一般。慕容赫只不过借这件事想要讨好我,他想知道上官绿珠的下落。”
“属下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四年前公子救了沙无寻的同时,也要把绿珠那个丫头带到大梁去。没想到她居然是上官家的后人。公子深谋远虑,果然是我等凡人望尘莫及的。只是公子那个时候是怎么知道绿珠是上官家后人的?”
“一个丫鬟而已,谈吐不俗,进退有度,你不觉得奇怪?”萧天蕴解下披风,“我要查一个人,还不容易?”
沈冲笑了笑,自叹不如。不过他有的时候真是无法跟上萧天蕴的思维。当年萧天蕴来大佑的时候,一边假意与淳于瑾迎合,一边写信鼓动西凉王李昊出兵。后来荀香把李绥的手弄至残疾,终于惹恼了李昊,可李昊怕自己兵力不够,不敢贸然出兵。萧天蕴就暗中写了封信给大梁的皇帝,要他调动军队,帮助西凉,自己随后就会回国主持大局。而后借着白马寺一事,好像是为了救荀香,才不得不回国,让淳于瑾所代表的炎氏和徐又菱所代表的徐氏都对荀香十分忌惮,势必要把荀香拉下太子妃之位。有的时候,沈冲甚至怀疑,萧天蕴到底是真的喜欢荀香,还是只把她当成了一枚棋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你给小飞喂食物了吗?”
“喂过了。可是公子,小飞只认您跟沙无寻,别人还真是伺候不了它。”
“是吗?也许它的性格最像我。”萧天蕴像自言自语。
他们刚在客栈落脚,小二就敲响了萧天蕴的房门,“客官,有客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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