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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乱世女皇 赵岷 4513 2021-04-02 20:25

  战争结束不久,崔博陵郑喜等人便带着若干官员前去吴地处置地方事务。陈国原本官制精简,之前已被魏地分流大半,如今吴地又要征调大批吏员,愈发显得捉襟见肘。

  尽管时间仓促,陈梓坤仍与众大臣商议于今春再简拔一批官员。这次仍和往年一样,王令明发全国,所有国民不分男女不论出身皆可应考,各级官员亦可举荐各式人材。

  诏书发下,陈梓坤便将后续事项全权交于崔博陵等一干文官处置,她转身和苏放索超一班谋士武将商讨对晋用兵之事。然后没想到的是,往年一直平顺的《征诏令》今年却连出意外。

  先是魏地安阳郡郡守来报,当地名儒朱灏不顾官府律令,带着一帮学生著书立说,一再鼓吹妇人缠足并坚决反对寡妇再嫁。因朱灏在当地名声极大,百姓对其一向盲从盲信,很多人竟将已经放足的女儿重新开始缠足,还有几名即将改嫁的寡妇已经不堪流言嘲讽忍羞自尽。死者的姐妹悲愤之下去府衙状告朱灏。那几个寡妇的死确实跟朱灏有关,但朱灏又确实没有直接杀人。而且刑律上也没有这种以言杀人的条例,因此当地官员一时难以决断,此事最后愈闹愈大,郡守无可奈何,只好上书京城请上峰定夺。

  紧接着,又有吴地郡守上书说,当地儒生举牌抗议女子参考。

  站立一旁的谢若水见陈王双眉紧锁,面色阴沉,连忙温声细语谏劝道:“君上,如今国家未稳,吴地魏地新入我国,不宜大动干戈,朱灏是当地名儒亦不好处罚,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以后再做理会。”这两件事看上去不大,但一旦问起罪责却牵扯甚广。

  陈梓坤哗啦啦翻阅着奏章,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忽听“啪”的一声响动,她将奏折随手一掷,语不停顿的下令:“拟诏,着朱灏入京面君。另,再以本王之名广发告示,今春新增女科,凡我大陈女子皆可前来应考。家贫不能入京者,从本王私库拨给路资。再给京师附近的官宦富商之女发贴,四月初十本王在王宫大宴众才女,请她们务必到场。——此类细节你和文杰等人好好议议,上个折子给本王。”谢若水躬身答应。

  时光飞逝,眼看着就到了四月初十,朱灏也带着他的众弟子从安阳赶到了京城。这一日,天朗气清,初夏的艳阳照耀在雄峻的宫阙之上,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与外面的晴空万里风和日暖相比,大殿里的气氛却是压抑非常。众位大臣和奉诏而来的众才女一起静静垂立在正殿两侧,举殿寂然无声。

  内侍趋着碎步进来禀报:“禀我王,朱灏及其弟子在殿外恭候。”

  陈梓坤面无面情,默然无声。

  众人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特别是崔博陵,他隐隐约约的感到今日必然要有一场风暴。

  半晌之后,王座上的陈梓坤微微抬起眼皮,沉声吩咐道司礼官:“宣朱灏进殿。”

  接着一声高亢的长宣响了起来:“宣朱灏——”

  片刻之后,峨冠博带的朱灏带着几位弟子昂步入殿,众人悄悄打量这位中原名儒,只见他大约四十来岁,身形略胖,面皮白净,儒雅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矜持和清高。

  “草民朱灏参见我王。”朱灏躬身行礼。

  陈梓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颜悦色的伸手虚扶,而是一声不响的静静看着朱灏,一股无形的压迫让一向从容自若的朱灏不由得有些慌乱,他的额上已冒出津津细汗。

  崔博陵正要开口转圜,陈梓坤却缓缓开口了:“朱灏,本王听说你主张妇人守节和缠足,安阳郡已有数名妇人因你的言论含羞自尽,可有此事?”

  朱灏本来十分紧张,此刻一听到陈王问起他的主张和学问上的事,心下不禁放松了许多,他定定心神,摇头晃脑侃侃而谈:“妇人守节天经地义,从周公制礼以来,数千年来哪朝哪代不是如此要求?草民身为儒学子弟,理当继承先贤圣儒之大义——”

  陈梓坤冷笑一声骤然打断他的话,犀利的问道:“不知朱先生对‘圣人以身体之,力行近乎仁’这两句话怎么看?”

  朱灏全然没想到这句话里别有玄机,脱口而出道:“草民及其弟子半生都在践行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其身,待人以宽,律已以严。”

  陈梓坤微微一笑,连声赞道:“好。好。朱先生不愧是天下学子的楷模。”话音甫落,她的面容倏忽一沉,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来人,把朱灏给我拖出去,缠足!务必给本王缠出个三寸金莲,长一寸都不行!”

  “大王——”众人惊呼一声。崔博陵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就被盛怒之中的陈梓坤抬手打断了。

  “李思原。”

  “奴才在。”

  “你去!”

  “是。”

  李思原坦然走下台阶,几个内侍紧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白布等缠足用具。

  这时朱灏也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他惨声叫道:“大王,我是儒门弟子,您不能如此折辱于我——”

  陈梓坤理也不理。

  李思原等人上前拖住他往宫外走去。

  半晌之后,殿外传来了一声声惨叫,让人不忍闻听。众臣心头震撼不已。众女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陈梓坤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怎么,你们觉得不忍心了是吗?你们可曾想过,此法一推,我陈国将有多少女子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她们中很多还是稚龄女童,你们知道痛,难道她们就不知道吗?”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地转为严厉:“因为一已而欲一家之学,而害天下之民,尔等竟然还觉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尔等口口声声高呼圣人大义,试问,自古以来,真正的圣人有以残害天下生灵为已任的圣人吗?告诉本王,有没有?”

  “没有。”

  众臣战战兢兢回答一句。

  陈梓坤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环视群臣,然后缓缓开口:“从今日起,凡是想倡导圣人之俗的圣人门生,一律都要以自己施行了再来教导民众。”

  “这……。”众臣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陈梓坤一字一顿,异常清晰的说道:“譬如缠足,譬如守节。主张缠足的先把自己的足缠了再来著书立说,主张守节的,先把自己守住了再来传播学问。圣人云,纸上得来终非浅。圣人又云,世间万般学问,唯在学以致用。本王谨遵圣人之言,先让你们致用,再来度众生,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汗出如浆。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陈梓坤的目光又转向那些奉诏而来的才女们。

  她换了一副语气,笑吟吟的问道:“你们且在京师附近,才名远播,为何三次恩科皆不见尔等来应考?”

  站在前排的几名女子以目互询,最后是一名身着杏黄春衫的女子上前回话:“回大王,民女等人胸无大志,只想相夫教子。从不曾想过兼济天下,只想着独善自身……民女惭愧,望我王见谅。

  殿中鸦雀无声,那名黄衫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由得一阵紧张。

  陈梓坤只问了一句:“你们是这种想法?”这话显然问的是众位才女们。

  “是的。”

  “民女也是。”

  众女参差不齐的回答,绝大部分都赞同了黄衫女子的说法,也有极个别不大赞同的也随波逐流的跟着说是。

  殿中一阵静默,陈梓坤盯着众人长久不语,一股热血在她体内游走。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儿时的豪言壮语,想起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宏愿。漫长的岁月,繁剧的政务,频繁的战争,一点点的磨灭了她的万丈豪情,她像所有的君王样,学会了容忍,学会了妥协,学会了许多许多。

  但是今日的两件事情却让她突然想起了那些豪情。

  她喘息片刻,那激越而富有感染力的话语犹如长川大河一样汹涌东泄:“独善其身?你们独善得了吗?譬如地上污水横流,爱洁之人自当尽一已力先净一屋一院,反之,只知绕道而走,提裙掂足又能支撑几时?若天下澄清洁净,你们又何须如此辛苦支撑?”

  “若世间充满公平正义、自由与和平,尔等就算不独善其身亦能善哉。若世间如方今之世,世人把歪理邪说奉作圣贤经典,拘天下姐妹之身,污浊其神,奴役其终生。我们女子连自由行动、求学、施展才华志向,这等为人之正常行止即被视为异端!你们也曾寒窗苦读,也曾苦心孤诣,难道你们毕生所学只为了取悦一个男人?难道你们的才华只能用来自娱自乐?你们甘心吗?抛掉那些妇德妇行,抛开一切枷锁,你们只用心来回答,告诉本王,你们真的甘心吗?”陈梓坤的词锋咄咄逼人,语调尖锐而颤抖。

  “连那禽兽都尚且有奔跑飞翔的自由,我们女人有吗?连野兽都有选择配偶的权利,我们女人有吗?你们的地位连动物都不如?在这情况下你们还要独善其身吗?”

  “我们这一代是最艰难的时代,我们没有蓝本没有前人可作模范,我们面临的是天下汹汹而来的诽谤。但是,就因为难我们便不做了吗?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难者不难。不为,易者亦难。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君不见,那蝼蚁虽小,依旧奋力生存;那野草虽贱,却是年年染绿垄上;萤火虽弱,照样敢亮其光芒;我等六尺女儿身,竟连这蝼蚁野草萤火都不如吗?那些夫子野老说我们不行,我们便自暴自弃的认为自己不行吗?他们是谁?凭什么他们一语便能断定别人的一生?凭什么就这么断定我们万千姐妹的一生?他们是天还是地?苍天大地尚且不语,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

  本王以一介女子身,踏遍荆棘,踩着累累白骨,登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算是为后世开一先例。从今以后,那些士大夫再也不敢说:自古未闻有女主临朝者。

  卿等敢不敢为后世之女子再开一先例?让后世女子再不像我们这般如履薄冰步步维艰。让她们有师可学,有模可仿?若如此,卿等近可以荣自身,耀先族,远可以为万世之女子先师……。”

  陈梓坤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殿中众女听得热血沸腾,她的话锋利得犹如一把剑,砍开那天地混沌,射进一脉日光。殿中众女先是愣怔再是震撼,未曾冷尽的热血也开始跟着沸腾起来。

  殿中一片沉寂,很久很久,那名黄衫女子突然跪下叩头,颤声说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臣纵遭万人之谤亦无怨无悔。”

  接着其他人也纷纷跪倒一片。众位大臣对视一眼,齐声山呼:“我王万岁——”

  散朝之后,文杰和谢若水脸上的激动仍未褪尽。

  文杰面带微笑,深深一躬朗声说道:“臣对大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大王的这一番讲话一经传出,不知要激励多少女子!”

  陈梓坤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她啜了一口茶,感慨万端的说道:“本王知道,万世之后定会有人非议本王暴虐残酷,本王注定是一个毁誉参半的君王。但是本王不打算改,不打算变得温和仁慈。我们女子几千年来被如此作践压迫,难道是因为我们不够温和吗?不,恰恰是我们太温和了!若世间多几个本王这样的狠人恶人,先灭其精神,灭不了精神就灭其肉体,看天下还有谁敢这样口吐狂言大放厥词!你一定要记得,这世间任何一种变革和权力都是要流血的,不是流自己人的血便是敌方的血。没有人甘愿交出手中的权杖,男女之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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