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夏忆也是一宿未睡。可是翌日一早，雨绵绵似的似断若续，微尘似的雨点飘飘洒洒地落在音音替她打的那把墨绿色的桐伞上。街上的人似乎也比往常少了许多，寥寥地几个，街边的小贩子也少了大半，有的也只是无精打采地穿着蓑衣，戴着蓑帽，看管着被油布遮盖起来的货物。

　　“侧福晋！”音音几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同时她的内心也充满了疑窦。为什么一大清早，要冒雨来到这街上呢，而且走得这样飞快，看上去像是要去见什么人一样。

　　夏忆顾不上回答她，路上的水坑里溅起的泥点弄污了她的裙底，可是她仍然是一意孤行地赶往卖糖葫芦的摊位，终于赶到了那里，可是那个小贩踪影全无。这时雨已经愈下愈大了，狂风吹着树梢，连树叶簌簌的飘响都听得见，带来瑟瑟的轻寒，她半边的肩膀都已经湿透了。音音努力地将伞往她那边靠去，她却唿地站住了脚，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远处。

　　“侧福晋，雨越来越大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了吧。”风雨中音音几乎是扯着嗓子对她喊着。她置若惘闻，仍然坚执地环视着周遭。

　　“侧福晋，你是不是在等人呐？那个人不会来了，你看这雨跟风，谁还敢出来呐。”音音焦心如焚地喊道。

　　她转动着眼珠子，看到原本已经摆摊的小贩们也纷纷准备着收摊了，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水花，风在耳边呼呼地作响，雨点落到水汪里发出轻弱的破碎声。

　　那个小孩不会再来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会来呢。心中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一句声音。她的手脚都被雨水打湿了，变得僵硬起来。

　　“侧福晋，我们回去吧。”音音被雨浸湿的手搀扶着她亦已湿透的手臂说道。她微微地打了个哆嗦，视线都已经被雨幕打得模糊不清了。

　　见此情景，她只得沮丧地随着音音脚步掉头走去。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高一矮的两条身影，都穿着蓑衣蓑帽，高的那个说话的声音很是高亢。

　　“继萱，你要是再给我乱跑，回去我就让你爹打你！”

　　那个小身影拨了拨头上显得不合尺寸的蓑帽说道：“爹病了，爹没力气打我了。”

　　“你这小丫头，你信不信我在这路上就打你！”

　　等她们从夏忆的身边经过的时候，夏忆睁大了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孩看，兴奋地一把就揪住那孩子。

　　“娘！娘！”孩子被她抓得不知所措，小脸蛋上的五官皱成一团，朝孩子的娘求救道。

　　那个戴蓑帽的女人，从帽檐底下露出的脸庞上带着十分警惕的眼神：“怎么又是你？你干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来缠着我的孩子？”

　　“不，你别误会，因为你的女儿长得很像我女儿小的时候，所以我才……”她急着向那个女人解释道。

　　这时从她的身边驶过一辆马车，音音眼明手快地将她拉到一边：“侧福晋，你要小心点啊。”

　　“侧福晋？”那女人疑惑地斜起眼睛瞟了她一眼，“她怎么叫你福晋？”

　　音音见她出口不逊，瞪起双眼说道：“她可是德王府里贝勒爷的侧福晋。”

　　那女人的眼睛顿时发亮了，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咧着：“原来是侧福晋，奴婢刚才失礼了。”说着，就要向她磕个响头。她忙劝拦住了。

　　“请起，不必拘礼。”她心里怪责音音太过多嘴，本不想在这妇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女人的态度登时变得与以往不同，并且将她叫进了自己的家里。

　　那妇人叫张瑾同，年方二十五，嫁给一个原本是卖烧饼为生的小贩尤海梓，膝下只有一女，叫继萱，年方六岁。尤海梓患有消渴症，病情已经到了无法干活的地步。张瑾同平常为人洗衣为生，偶尔在街口摆个茶水摊，赚几个小钱。日子过得艰难困苦。他们家是三间经久失修的房舍，灰色的瓦片已是七零八落的了。门口围着一圈篱笆，院子里养了几只瘦不拉叽的母鸡，正躲在屋檐底下。据张瑾同所说这鸡所下的蛋是给尤海梓增添营养的，平时只供他一人吃，剩下的要去街上卖掉。

　　夏忆跟着那女人走进屋子，发现不大的屋子里地上摆放着瓶罐盆碗，用来盛从屋顶里漏下来的雨水。张瑾同面带苦笑地对她说，这是她出门时摆上的，尤海梓如今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她下雨天领着继萱出门，是为了去娘家借钱买米。

　　她看到继萱掀起起了毛的毡帘，里屋灰蒙蒙的，也摆着几个破盆烂罐的。她听到继萱奶声奶气的说话声：“爹，你好些了吗？”

　　过了半晌，才听到尤海梓低沉沙哑的微弱声：“继萱啊，你娘呢。”

　　“娘从姥姥家回来了。”继萱童稚的声音十分悦耳。

　　这时张瑾同让她进里屋坐一坐，自己去门口提桶水给她煮茶去。夏忆也正想借此机会了解继萱，便吩咐音音去帮张瑾同的忙，随后也走进了里屋。

　　里屋里的窗口半开着，窗楼上糊着一层薄薄的棉纸，有一半已经剥落了，在风中微微地摇曳着。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四脚大床，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隐隐地可以看到一个人躺在上面。她走进去，发现继萱正坐在尤海梓的床畔，而尤海梓看到她，露出讶异的神色。继萱伶俐地说道：“那个姐姐我们是在大街上遇到，姐姐还买过糖葫芦给我吃呢。”

　　尤海梓干瘪的脸上颧骨的部位深深地陷落了下去，嘴唇干裂又渗着血丝，看上去凄惨异常，浑身散发着一种许久没有清洗的味道，他朝着夏忆用力地挤出一丝微笑，看上去那副模样就更可怜了：“继萱，那你有没有谢过姐姐？”

　　继萱灵活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冲着她咧嘴一笑：“继萱给姐姐磕个响头，祝姐姐长命百岁！”

　　继萱那奶声奶气的话使她忍俊不禁。

　　尤海梓也轻声地叹息道：“哎，这孩子天天往外跑，在外头学会了这句话，动不动就冲人磕头。”

　　夏忆将继萱从地上抱起来，握着继萱温软的小手，她不禁绽开了笑颜说道：“继萱长得水灵，也聪明，让人见了好生欢喜。”

　　尤海梓穿了一件泛旧的白色上衣，将被子往胸口处提了提，露在被子外头的手犹如鸟爪一般，五根手指头瘦得只剩下粗大的关节：“这孩子生在我们家，真是太委屈她了。从小到大缺衣少吃的，再加上如今我的病……”说到动情处，尤海梓用手指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窝。

　　这个时候张瑾同回来了。她端着热茶走进来，笑着说道：“我们家没什么东西可招待您的，你尝尝这碧螺春吧，从我娘家带回来的。”

　　她走到他们的跟前，才发现尤海梓眼圈微红的样子，便用责怪的口气说道：“你怎么了？不好好养着身子，怎么又朝侧福晋落起泪来了。存心让人看笑话不是？”

　　“瑾同，不碍事的。你们家的难处我也是知道的。”说着她让音音把钱袋拿出来，从袋子里倒出几两银子，略带歉意地说道，“今天急急忙忙地回来，也没有多带银两。这些你们先收下吧，去请个大夫给尤大哥治治病。”

　　“这怎么行呢。”张瑾同将水淋淋的手在自己的衣服下摆上蹭了蹭说道，“所谓无功不受禄，怎么能要您的钱呢。今天我问我娘借了几两银子，等下就替他去抓药。”

　　尤海梓紧紧地蹙起眉说道：“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不过您的钱我们可不能要。”

　　“不，不，你们收下吧。”她将那些碎银都挜入张瑾同的手里去，“多余的钱给孩子买零嘴吃。”

　　“继萱，给侧福晋磕个响头。”张瑾同连忙唤过继萱。

　　“不，别这样。”她护住继萱说道。

　　张瑾同叹了一口气，眼睛扫过尤海梓，末了落在她的脸上说道：“我们家继萱跟着我们两人，遭了不小的罪，一日三餐也是个问题。不如侧福晋您行行好，接我们继萱到你们府里去，把她当个小丫鬟来使唤。总也好过跟着我们两人。”

　　尤海梓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愣怔的神色，不过隔了一会儿，他垂下眼角无奈地说道：“侧福晋，虽然我们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心里也十分舍不得她。可是没办法啊，我们总不能天天问她娘家的人借钱吧。我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还不如让继萱跟着您呐，总有口饭吃，总有件衣裳穿的。”

　　继萱一听，小小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爹，娘，你们不要我吗？”

　　张瑾同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她用手按了按眼角，凄凉地说道：“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可是继萱，你跟着我们没有好日过，倒不如跟着侧福晋，她总是不会亏待你的。”

　　夏忆的内心油然地升起一种突兀的震惊感觉。她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继萱还这么小，怎么能把她送到王府里当小丫鬟呢。”

　　“侧福晋，求求您了，把继萱带走吧。我们家实在已经养不活她了，孩子跟着我们饱一顿饥一顿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像我们一样被活活饿死的。倒不如你现在把她带走。”尤海梓用手蒙住脸哭着说道。

　　一个七尺的男儿居然当众抹泪，可见他的心里是何等的凄惨。她望着继萱的家，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再看继萱的小脸，早已哭成泪人儿般。也许把继萱带进王府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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