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二牛便带着他们去年丰垸，一家人也跟着一起去了。

　　林大夫见到这边的条件虽然仍旧很艰苦，但是比起久合垸那边那又破又矮小的船屋，确实是要强上很多，那脸上满布的浓密乌云才终于绽开一条隙缝，射出一线阳光。

　　他脸色变得温和，坐到刘氏的面前，轻声问她感觉如何，到底哪里不舒适？

　　刘氏便将这几天难受的劲儿说了，尤其是自己好不容易吃回肉，却感觉很恶心的事情。

　　而且接下来这几天，她几乎是完全不能沾油腥——已经好几天的时候，都只能喝下稀粥了。

　　林大夫听她说完，眉头皱得紧紧地，仔细地观察着她的面色，还让她伸出舌头来给他看看——最后才终于握住了刘氏的右手腕，开始把脉。

　　然后，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莫家人都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刘氏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这个林大夫一脸如此严肃的表情？

　　良久，林大夫松开刘氏的右手，又把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然后他的脸色越发地严肃起来，一手把着脉，另一只手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胡须，很紧张的样子。

　　直到他因为太紧张，拽断了一根胡须，才终于痛醒了。

　　然后，他二话不说，直接就站起来，背起他的药箱子，提脚就向外走。

　　“林大夫？林大夫？”莫二牛急了，赶紧叫唤着，追了上去。

　　杨德民与王捕快也是感觉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然后也撵了上去。

　　林大夫走得飞起，莫二牛追出很远，才终于追上他。

　　“赶紧准备后事吧。”林大夫冷冷说道。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莫二牛被炸得眼前金花直冒，整个人都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娘亲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也就是这几天吃不下荤腥，可是稀粥她还挺能喝的啊，饭量还挺大的啊……

　　“你肯定是搞错了，我娘还好好的，只是胃口不好而已，你怎么可以这么咒人！”莫二牛愤怒极了。揪住了林大夫的衣襟，怒道。

　　可是完了，他又茫然了。

　　林大夫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场面，他冷冷地将自己的衣襟从莫二牛的手中拽出来，看着莫二牛现在那茫然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你娘不止是胃口不好，她这个病……以后胃口会越来越差的。”

　　直到有一天，最终消瘦而死。

　　说完，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杨德民简直是郁闷坏了，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才终于请到林大夫，本来是想要讨好莫家人的。可是没有想到，这个林大夫也太个性了一些，害得他不但讨好不到莫家人，只怕还得得罪狠了……

　　他追过来，温言安慰几句：“林大夫看得也不一定准，还是要多找几个名医看看才好……”

　　莫二牛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名医？还要找几个看？再多的名医，难道就能得出更好的结论来吗？

　　刘氏知道后，却闹了起来，非说她病好了，强忍着恶心，咽下了一块肉——今天中午的时候，二牛送来的，原本是满满的一碗，因为被于氏几个偷偷拈着吃，已经就剩下这一块了。

　　然后她正色看着莫二牛，说道：“那大夫不行，你看，娘根本没有什么病，就是这几天没有胃口……”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再也忍不住，都不等跑到河边，就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病？一家人都茫然着，莫妮也茫然了。

　　侥是她见多识广，可是刘氏这样的怪病，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至少在她所见识过的影视作品里，一个女人只要在饭桌上闻着肉味开始捂着嘴巴吐，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而偏偏，对现在的刘氏来说，那是最最不可能的。

　　她这个年纪，绝经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只能是病了——可是能是什么病？

　　莫二牛看着娘亲这么痛苦的样子，心疼得捂着嘴直流泪。

　　“二牛哥，乡下的大夫开不出方子，咱们带娘去荆州，荆州那里的大夫肯定能治好的。”葛氏开口建议道。

　　莫虎也点头。

　　莫妮想想，现在也只能去荆州了，便也点头。刘氏这个人，虽然对她不算好，可是这个人，也还算是不错了。

　　至少，前些天，爹爹与虎子哥出事的时候，刘氏也是着急地在外奔走的。就冲这一点，她也应该治好病。

　　可是听到他们这个主意，于氏顿时就跳脚了：“去荆州请大夫？荆州那边大城市，什么都贵，听说就算是进城门，什么都不干，也得掏好几个铜钱！你们要去那里请大夫回来？那得花多少钱！我们没钱！狗伢盖房子的钱还没有着落呢，哪里还有钱去花这样冤枉钱！你有这样的冤枉钱，怎么不先掏出来，给你莫家的最大的男丁盖房子，好让他赶紧娶媳妇！”

　　莫二牛理都懒得理她，只将眼光投向大哥莫大牛。

　　莫大牛却是蹲在地上，头低低垂着——仿佛已经化身为一截烂木头，一根破椽料——就是不开口，就是不吭声。

　　莫二牛看着大哥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恨。

　　“大哥，她可是生你养你的母亲！”莫二牛恨声说道，“现在年纪大了病了，你们竟然就真的一点也不理？”

　　“我们要怎么理？我们没有钱！没有钱！哪个大夫不要钱就肯治，那我们一定马上就去请！”于氏蹦跳着说道，那两条细细的腿支地上蹦达着，再加上她那还算细的腰肢……莫妮记起了鲁迅笔下的那个圆规。

　　一旁的莫狗，也是将嘴噘得高高的——好在一旁的莫虎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没有敢开口说什么。

　　他算是被莫虎打怕了。

　　“大哥……”莫二牛打算最后劝说一回。

　　莫大牛终于脱掉了那层破烂的外壳，重新变回了人——抬起了头，向莫二牛说道：“老二！不是大哥不想替娘治病……而是，就连林大夫都说已经没治了，你还想要怎么样！荆州的大夫是厉害，可是他们就真比林大夫厉害？保证一定能够治好娘的这病吗？要是治不好，那花费的钱，会不会退？”

　　“我知道你这个当弟弟的，瞧不起我这个当哥的，没有用……可是，狗伢大了啊，我又是个没有本事的，娘与儿，我只顾得了一头……”说着，莫大牛泪流满面。

　　莫二牛本来对大哥一直沉默不太态的态度是极为不满且鄙夷的。可是现在见到大哥的这个样子，他却是万千的话全部都又憋了回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大哥……虽然他的选择是错的，可是在他自己看来，却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吧。莫狗已经大了，娶亲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是却因为家里没有盖砖房，黄家死活不同意将女儿嫁过来。

　　而莫花也要开始准备攒嫁妆了……

　　说起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他叹息着，说道：“那……算了吧，这事，我管了，不找你了。”

　　他转身走了，于氏听到这话，却是一蹦三尺高：“你管了？你哪来的钱？是不是拿着给我家狗伢盖房子的钱去请大夫啊？我跟你说，不行！不行！这事我坚决不同意！”

　　“闭嘴！”一向在妻子面前跟个瘟鸡一样的莫大牛，终于硬气了一回，大声喝道，“我娘病了！我也没有出钱！二牛出钱关你屁事！你要想盖房子，你自己没长手没长脚，不会干活挣钱啊！狗伢不能去干活啊！”

　　“啊，你敢骂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莫二牛的身后，是一片混乱。

　　他铁青着脸，没有回头，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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