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宾客相约来月再聚之后，颜圣卿拍手为令，自有楼中侍者熄了灯火，侍女如云行走，执了明珠为灯，静守在桌旁，淡淡荧光自舞台洒下，层层雪纱帐中，有佳人亭亭而立。

　　“窗外天，细雨落潺潺，洒下春意满阑干。烟锁画楼风向晚，几番回眸人独看，花香吹来沾衣衫。一席幽梦，暖暖惹了谁思量？柔情千万般，绕在我指端。一抹红颜，今生娇媚为谁藏？咫尺天涯，痴醉不忘。”

　　幽幽歌声起，箜篌轻响，那佳人隔纱起舞，肢体柔软而翩跹，却带无尽哀伤。

　　“我对镜梳妆，描你爱的模样，轻轻勾勒当年好时光。我对镜梳妆，绘出桃花绽放，却看花落断了我愁肠。我对镜梳妆，独抹思念成殇，一梦红尘过往向谁讲？我对镜梳妆，人面桃花相望，此爱落尽只剩沧桑。”

　　戚戚歌声止，佳人立于高台上，颤巍巍伸出手来，那般楚楚模样，是正朝情郎将心诉。

　　“我不愿为妃，带我走。”

　　“便带你走，能去何方？”

　　此言一出，众皆讶然，还当是那宫妃被劫的一幕又重演，却听一低沉声音相续，方知此为戏文，不由沉声但听下文。

　　“更何况，我心无你，断不可为你祸及家人。”

　　却听那沉稳男子说出此等绝情话语，众人不由感同身受，与那台上佳人一般大受打击。就见得佳人垂泪而去，便听乐音一转，空茫得让人心揪。

　　“带你走，与我流亡天涯，待到你心冷后悔，让我情何以堪？”

　　“你应为妃、为后，为这天下最娇美尊贵的女人，怎能被我一介侍卫拖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琴音瑟瑟，忽而铮然如刀剑相鸣，宛若两军决战，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声动九天。

　　堂上听者忽而奋勇，忽而惶恐，正无所适从，便见堂上轻纱翻转，台上布置一变换，观那用具轮廓，恍若宫妃居室，典雅矜贵。

　　模糊得见佳人意态闲然坐窗前，手执桃花扇，笑吟吟将来者嘲。

　　“将军大战归来，功成名就，不回府歇息，来此何意？”

　　“我以军功相求，王允我携你归林。”

　　“便只如此？那生死两门不必再闯？”佳人轻笑，眼波流转，一片冷意。“昔我相求，君拒我；今君相求，我亦拒君。你我两清，从此天涯各一方。”

　　哒哒脚步踉跄远去，女子掩扇轻咳，血染扇面，红润欲滴。

　　“我对镜梳妆，独抹思念成殇，一梦红尘过往向谁讲？我对镜梳妆，人面桃花相望，此爱落尽只剩沧桑。”

　　光黯淡，琴音反复迭唱，有一尊贵男声与女子轻言相询。

　　“汝仍痴恋他，为何不与之俱去？”

　　“正因恋他如昔，知他战功难得，更不可毁他一身功名。”

　　“思虑繁重一身病，仍是不愿将他放下？”

　　“无他，亦无我，蕊儿愚笨，终负了我王恩宠。”

　　那男子一声叹息，雪纱翻飞后巨幅画卷垂落，着墨黯淡，隐约可见远山孤坟相望冷。

　　琴音转凉，渐成哀伤，听得人无端愁断了肠。

　　“……你便一直爱着他也无妨，孤只愿得你一世欢颜。”

　　琴音止息，堂上人声寂寂，众人似仍沉浸在那三人纠葛的情感中，却听一人慨然悲歌，众人回首看去，便见百阅府主事者阅浮生抚掌长叹。

　　“曾闻伊祁国镇北侯与伊祁国主聂尊皇同恋一人，后桃花夫人病故，镇北侯从此再不回返武都，聂尊皇虽拥后宫佳丽三千，其后位却一直空悬至今。不曾想这三人之间竟有如此悲情往事，此情百转千回，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百阅府中人甚喜世间奇闻异事，阅浮生也听门下客说起过桃花夫人一事，但终因事涉他国显贵，而未敢付诸笔端，谁料想今日却在这津渡酒楼，听人以此歌舞形式将那三人情爱娓娓道来，一时叹然举杯。

　　“阅尽浮生，拟笔疏狂，家姐久仰先生之名，心中有一语想说给先生听。”颜圣卿朝阅浮生遥遥一举杯，得其首肯后，转述颜如初的话，道，“先生有幸生于泱泱大国，适逢今上胸襟广阔，任人唯贤，从不曾禁过言论。先生本该畅所欲言，著书立说，广传于世，却因世俗之见随波逐流，若不及时醒悟，终是落了下乘。”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阅浮生脸色一白，持杯的手抖了抖，酒水湿了衣袖，“可否与小姐一见？在下尚有几卷残稿，还望小姐能当面点评一二。”

　　“这不过是家姐一些看法，先生听过便是。我等皆俗人，自应遵从世俗所见，但在我津渡之内，先生尽可畅抒胸臆。”

　　已为颜如初将话带到，颜圣卿眼波一转，便入席与众人把酒言欢去了。

　　阅浮生笑受了颜圣卿的邀请，自知方才的请求太过无礼，世家千金哪儿是坊间俗人能轻易求见的，但若非听到与故人相同的言辞，自己又哪儿会慌了神，于是低头沉思不已。

　　“歌舞既休，怎么还不撤了这碍眼的纱帐，我们还等着看佳人娇颜如何，也好当面评判个一二。”

　　楼上雅间忽的传来一声轻浮笑声，众人抬头去看，竟是刻板遵法的礼部尚思珍之子尚无棱。

　　与其父不同，尚无棱生性散漫不羁，素爱斗鸡遛狗，和武都柳听风相比，在这玩乐一道上可谓是更胜一筹，是为京城纨绔子弟之首。

　　颜圣卿仰首，像是见到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柳听风般，微觉亲切，不由对他笑眯了眼。

　　今日毕竟是津渡开业之初，不可罔顾宾客意愿，颜圣卿挥手命人上前撤除舞台杂物，目光却只灼灼瞪着雅间楼台阴影中那磊落身影。

　　待得轻纱帐一收，便见玉娘怀抱箜篌娉婷立于舞台中央，身旁站着尚自懵懂的卿离，二人不语，只含笑朝台下众人盈盈一福身，翩然远去了。

　　出言调笑于人的尚无棱神色犹疑，朝那隐身室内的人看了看，随口附和楼下诸人溢美之言，赞过玉娘琴艺、卿离歌喉，悻悻地回了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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