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自昏睡中醒来，恰是日光夕照之时，满屋暖暖阳光。一直在床边照料她的冬晖见了，欢喜高叫，颠颠地跑出门向颜圣卿汇报去了。她张了张口，没能叫住他，喉咙干涩地轻咳了几声，一只湖绿如春水的青釉杯递到了面前。

　　“在那观星台上呆了五日，辛苦你了，先喝杯茶润润喉，待会儿我让冬晖给你熬些软绵的吃食。”

　　温柔的嗓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关切，玉娘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清秀女子，正想谢过她亲赴观星台解救自己，就听门扉开合，那个朝思暮想多年的少年披着霞光走了进来。

　　“公子……”

　　玉娘抖着唇唤了一声，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临到头来偏一个字都吐不出，唯有泪千行。

　　颜圣卿从来只将玉娘当做服侍过自己的普通女子看待，此刻见她玉颜带泪不胜欢喜的模样，略有动容地上前，尚算温柔地俯身为她拭泪。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受苦，快别哭了，日后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乍见公子，情难自已，玉娘失态了。”被他的温柔所动，玉娘羞赧低头，捏起衣袖擦了擦脸，“玉娘不求公道与否，但愿能伴公子左右，服侍一二。”

　　颜圣卿眸光闪动，沉默不言。

　　冬晖在旁看了着急，正想开口给玉娘助阵，冷月幽端着一盘吃食进了屋。

　　“他身边如今有我在，倒是不需要那么多人来服侍，玉娘你且顾好自己就成。”

　　冷月幽笑着将微烫的粥碗交到玉娘手里，趁着她愣神，握着她的手，喂她吃了几口，软濡的米粥下了肚，玉娘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地撑起身，就要下床跪拜。

　　“不知尊主到访，玉娘仪容狼狈，还请尊主恕罪。花情楼今被查封，玉娘有负尊主重托，但凭尊主责罚。”

　　“如今你已洗清罪责，重整花情楼是指日可待的事，若你不能重振旗鼓，到时再罚你不迟。”与颜圣卿一道将玉娘重扶回床上安睡好，冷月幽略转头看向颜如初，“当初我不过是怜你心苦，给你寻点儿事做分分心，这花情楼败了也无妨，这几年的风光逍遥没白过就好。”

　　夕阳下，颜如初面色不变，提起桌上月白青釉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却也不喝，拿在手中兀自把玩。

　　玉娘谢过冷月幽不罪之恩，禁不住对方劝抚，自捧了粥碗匆匆吃过，想起自己虽脱了罪，毕竟曾卷入过官家之事，如何还能重振花情楼，当下忧虑难当，忧心忡忡。

　　“知言微会出现在花情楼中，想来知家对你们很是关注，这花情楼不能再留。”颜如初晃动着杯盏，水波荡漾，摇醉了眸光，“但这几年玉娘你织好的人网可不能就此荒废了，我想开家酒楼，玉娘可愿帮扶一二？”

　　玉娘摸不准颜如初身份，迟疑着没敢应下，只怯懦称自己一介女子有心无力云云。

　　颜圣卿知颜如初心中所想，料她欲借酒楼做遮掩，在京中布下自己的耳目，于是开口，道：“玉娘，你能令花情楼扬名京城，必是有你过人之处，不必自谦。阿姐初来乍到，还需你多多提点。”

　　知晓颜如初身份后，玉娘心中更是惊疑，想她曾是颜氏家仆，这天人少年在颜氏一族备受尊崇，未曾有人堪与之敌，何时听说他有一如此亲近的家姐，此事委实怪异。然而能受命于颜如初，想来能时时与他相见，玉娘略一思量，口中仍做谦逊之语，却将此事应下。

　　颜如初却将眸光一转，看向了冷月幽。

　　“这花情楼本是你置下的，我可不愿夺人家产，玉娘仍是为你效命，我只在幕后出谋划策，保这新开的酒楼日进斗金就好。”

　　“台面上的风光你不要，偏隐身台下去劳心费力，那我可就不客气地承了你的好意，日后可别怪我狠心劳碌你。”冷月幽似不在意，笑受了颜如初的安排，见玉娘尚在诧异，遂笑道，“一切照旧，你仍做酒楼的管事，我来做明面上的东家。至于她，便是我的军师，非我许可，万勿说给别人知晓，免得有人抢走了她，令我的酒楼没了生意可做。”

　　玉娘自是恭谨应命，不敢有违。

　　颜如初喝下杯中清茶，眸光扫过冷月幽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腕轻放，杯盏叩桌，脆伶伶一声响。

　　在京城中人正为神使飞临王宫一事议论纷纷时，颜圣卿领着双姝到了花情楼。

　　终于解封重得自由，楼中众花娘自是欢呼一片，直到听玉娘说出解散的宣言，这才惊作一团。

　　“姐姐，姐妹们都习惯了这迎来送往的生活，现在散了，你要我们到哪里过活？”心媚拉着玉娘衣袖，娇弱哭诉。

　　可惜此刻能做主的人早不是玉娘，冷月幽斜卧美人榻上，笑意凛然。

　　“这可不是该我考虑的事儿，我要开的酒楼是准备接纳达官贵人的，便是冲着文人那自命清高的孤傲劲儿，我就不能再留你们这些庸脂俗粉。更何况当日我这花情楼会卷入宫妃被劫一事，本就和你们在场诸人脱不了干系，只是我如今忙着开店赚钱，懒得去查你们各人的底细，索性全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当日之事，主事的水色已经逃了，姐妹们虽和水色相熟，却全不知情，还请姑娘明察，给我们一条生路。”

　　久居花情楼，心媚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有的，见玉娘沉默不语，忙转过头来向冷月幽讨饶，偏她不为所动，笑容冰冷。

　　“哦，主事的是水色？这事我倒是头次听说，不知你是从何得知的？”

　　“这……事发后仅水色不见踪影，奴婢也只是猜测而已。”

　　“仅是猜测便可随意定罪于人，更何况那人还是你平日的姐妹，这样的你有资格求我将你留下？”

　　冷月幽不喜与人多言，既是已让玉娘看清心媚本性，便欲挥手指使冬晖将她拖走，却见心媚眸光一动，竟是跪倒在颜圣卿脚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贵为一国神执，代行天意，就忍心看我等弱女子无路可走身死街头？”

　　“天道无常，本就不依人心所想，以己之思妄推天意，不愧为庸民所见。”

　　颜圣卿一挑眉，冷情话语冰封众女最后希望，一时间众女齐哭，梨花带雨泪纷纷。

　　冷月幽蹙眉，转眼看向玉娘。“我欲遣散众人，你意如何？”

　　“但凭尊主安排。”

　　心媚在玉娘眼中一直是个需人照料的乖巧女孩，偏今日她言辞谨慎心计莫测，让玉娘彻底明白自己的识人不清，此刻自是一福身，顺从无比听凭冷月幽安排。

　　“尊主？你是鬼方女王冷月幽……”

　　听了玉娘对冷月幽的敬称，心媚不由惊呼出口，见对方眉心一跳，那纤纤玉手就要抬起，这才想起那鬼方女王同时也是西之天须宫神执，凡人之躯哪儿敌得过这无上术法，当即不作他想，撞破窗扉向外逃窜。

　　一点红光早已自冷月幽指尖弹出，瞬间将心媚圈在光笼中。

　　冷月幽握拳令那光笼收缩，意欲将这可疑女子生生捏碎，却见她身上银光乍现，逼得血芒退了几分。

　　“护身术？你……”冷月幽一怔，未及防备，心媚拼尽一身所能，已趁势脱困遁走，她收了手，略一沉吟，转首看向颜如初，“这术法颇为熟悉，我曾为他用过。”

　　“你的意思是，这人来自鬼方？”颜如初蹙眉，不悦。

　　“不，她不会是我鬼方的人。”

　　“可你……”

　　“流晓不过略通术法，只见我施展过一次，怎可能就学会这样精深的咒术。倒是有一人，当年从列山撤走时，我怜他辛苦，将此术送与了他。”眼瞅得颜如初眸光越厉，冷月幽笑意越盛，“知无言，曾为南方神执继任者。”

　　“是他？”颜如初微愕，“若果真如此，这女子断无幸理。”

　　知无言本应继任南方神执，却因冷月幽的横刀介入，而令知家从列山狼狈逃离。自云端坠入泥淖的境遇，使得原本温和如玉的人遭了心魔，一改从前平和性情，手段冷厉无情，且精于算计。入他门下的人虽多，但终因不堪其冷硬手腕而争相离去，可入了知无言门下的，能侥幸逃出来的仅有数人，更多的人不过成了白骨一堆，散于树下，充作花肥。

　　颜如初怜惜心媚将死，兀自伤感中，冷月幽却已抬手，抽出众花娘生魂一缕。

　　“别再费心伤怀，且想想要如何重振此地才是。”

　　“你已决定借用这些花娘的生魂迎客，又何必来问我？”

　　活人陡然失了生魂，自会遗忘些不该知道的事，再用此魂灌注于陶偶之间，便可炼制成最忠诚可喜的奴仆。

　　颜如初见冷月幽早拿定了主意，斜睨她一眼，仍是进前与她软语细商去了。

　　玉娘曾将心媚视为姐妹，一时难以接受，犹自沉郁沉郁，耳边却闻颜圣卿低语。“她既敢算计于人，便合该有此下场，勿再忧虑。”

　　能得颜圣卿一语相劝，玉娘还能有何不满，自是低声应诺，上前服侍双姝。

　　便是翌日听闻知家府内有人终夜嘶吼，又或城外多了具森森白骨，诸人自去忙碌，充耳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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