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仪公主点头道:“你且在我府上暂歇一晚,明日我带你进宫见父皇。”
这一夜,王冬寒辗转反侧。他本已累极,在路上,数次差点在马背上睡去,是坚强的信念在支撑着他来到京城。如今罗衾软枕,按理应该很快入睡。
可是,一想到明日竟要面圣,他无比激动,一盹过去,立刻又惊醒。心头转着无数的念头。
那是下旨拿了他祖父的人,可是谁又会去仇恨皇帝。仇恨的是制造了这个冤案的人。
同一个夜里。
长寿宫的锦绣在默默地为慕兰祝福,同时还要承受内心的谴责,如果不是她拜托慕兰,又怎会让慕兰涉险。
惠民堂的慕兰则像数日前的童南溪,已完全没有了起床的力量——如果那堆稻草也能叫床的话。
太监们是极其善忘的。慕兰能帮忙的时候,她是惠民堂的天使,人人都夸她善良能干。当她终于真正成为一名病患的时候,太监们连到东屋给她送药都提不起劲。
童南溪抛却信仰偷来的药,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找到了慕兰说的那个炉子,将它拎到东屋,并藏了起来。
每到夜晚,童南溪便过来给慕兰生火煎药。慕兰便靠着这些极普通的药物,维持着生命,等待她坚信的那个救兵的到来。
童南溪曾经差点忍不住,说道:“我如今好了大半,并不想再躺在西楼装病了,若我能出去,也好想法子救你出去。”
慕兰却道:“童大人,不是慕兰不想让您出去。横竖再等几日,相信慕兰,定会有高人前来。您若回府去了,他却来了惠民堂,您的病根可找谁给您治去。”
望着慕兰强撑的病态,童南溪想想,也不忍心这样抛下她,自己真的就出去。到时候,万一自己不能及时营救她,只两三日的功夫断了药,只怕慕兰就要送命。
当下依了她,与她一同安心等着传说中的救兵。
再难熬的夜,也有黎明到来的时候。
清晨,太后起得比平日都早,在佛堂诵了经,照例来到小花园。一段木制的长廊,缠绕的藤蔓已渐渐攀上廊顶,在廊下走着,倒也不怕日头晒得耀眼。
远远地,锦绣望见那间熟悉的小屋。白天望过去,跟夜晚一样,毫不起眼。这些花园里的小屋,都如假山或池塘一样,是一种奢侈的摆设。
掐指一算,今晚姜公公又要来了吧。
这一掐指,一走神,太后说话,锦绣就没在意。
太后说:“得遣人去问问皇上早朝散了没。”
福妈妈朝锦绣使了个眼色,很不幸,眼色丢进了池塘,锦绣没接住。
福妈妈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还真没见过在太后面前都敢走神的宫女。你是主事又怎么了,惹了太后不高兴,主事就成了事主,分分钟叫你下岗。
“锦绣。”
福妈妈不得已,只好开口。
嘎!锦绣对自己的名字还是很敏感的,毕竟只是走神,不是失聪。
“奴婢这就去!”锦绣倒带速度超级强大,一瞬间功夫已经将充耳不闻的太后的话回放了一遍,迅速回应。
福妈妈这才脸色稍霁,扶住太后道:“太后先回屋里吧,日头有些上来了。”
锦绣快步出宫去,才走到长寿宫门外,迎面却来了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郡主!”她惊喜地迎了上去。
来者是德文郡主,小梳子在奶娘的手里抱着,越发肥嘟嘟的,想叫人啃一口。
“锦绣,怎么这么巧。”德文郡主喜不自胜。
自从与锦绣解开了误会,二人还没有机会好好说说体己话呢,彼此真是千言万语,只可惜,木有机会倾诉啊。
“您是来给太后请安么?世子呢?”
“世子如今是没空陪我了,见天儿陪着大王,快把京城给逛遍了。我来给太后请安……”说着,声音顿时低了下来,凑近锦绣说道,“我那婆婆可不是没来,倒是让我公公带了份礼物过来给太后,这不我给送来了。”
一说礼物,锦绣倒想到之前她送来的那么多珍贵药材,当初给了梁御医一份,自己还留了些,若慕兰那儿缺什么药,如果宫里没法儿提供,倒可以在德文郡主这儿想想法子。
当下也低声说道:“郡主,我急着去宸宫,不能久陪您。回头有事,我托人去世子府找你可否?”
德文郡主道:“你说哪儿的话啊,咱俩还得用这么生份么?有事只管叫人来,你若出不来,叫个能出宫的太监,只说是你叫来的便可。”
这便是知己朋友,纵然有过误会,可当你需要的时候,她便在那里。
锦绣重重地点头,一切感谢皆在心里,不必多言。
德文郡主向长寿宫去了,锦绣则向宸宫快步走去。
今儿宝庆帝的早朝,却并不十分愉快。河间冤案查了个七七八八,朝中反对声起,那意思竟是:不能再往下查了,再查下去,就成朝廷自己打自己脸了。
宝庆帝觉得,这才叫打自己的脸。
他已经被这种说法烦够了。不止一件事,都因为不能打朝廷的脸、不能打皇室的脸,而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最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元贞的冤案。
他的亲生儿子啊,曾经的太子啊。就算在生前父子俩曾经起过龃龉、就算他气得废了太子,可他一直在等太子醒悟,等他回头。
只要他痛定思痛,舍了那些小家子气的念头,从此正正经经地将心思放到修炼自身上头,他依然是宝庆帝心中的继承者候选人之一。
可惜,他被坑了。
当宝庆帝得知废太子自尽的时候,他是极其愤怒的,愤怒他放弃自己的生命,愤怒他竟用这种方式来认罪。宝庆帝其实并不愿意相信废太子真有罪。
当宝庆帝又得知废太子“自尽”的真相时,他更加愤怒。这种愤怒一半是对阴谋的制造者,另一半是对自己。
身为一国之君,连儿子都保护不了,竟然需要另一个儿子以装疯卖傻来保护大哥的尸骸,这简直就是身为皇帝的耻辱。
他恨秦家。
可他没有秦家陷害元贞的证据。
秦氏一族,虽无丞相,却在朝中势力庞大,甚至颇多死士。
硬的说:这便是我干的,你杀了我吧。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爽是爽了,却也到此为止了。
软的说:不能再查下去了,难道皇上要将满朝文武杀了一半才罢休吗?国还像国吗?朝还似朝吗?元氏皇族莫非要成为历史上最混乱的笑柄吗?
每当这时,宝庆帝望一望朝中记录着的史官,心中便莫名悲凉。
废太子元贞,终于被安葬了。
极少有人知道,安葬的并不是自尽的那具尸首,而是元恒拼了声誉和前程,保护下来的“骷髅王妃”。
宝庆帝正在极度的矛盾中。对于扶他登上帝位的秦太后,究竟要不要下狠手?
靖安皇后曾经是他政治上坚定的支持者,可如今,这个支持者也卧病在床,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后。
皇帝,其实是很孤独的。
前往宸宫的锦绣,便遇见了心中无比烦躁的宝庆帝。
巨大而华丽的华盖,遮住了直晒的阳光,宝庆帝望见华盖在自己身上投下阴影,在地上斜斜地映成一个椭圆的庞大的影子。
我在哪里?我被这阴影吞噬了!
“拿开,朕不要这玩意儿!”宝庆帝咆哮。
吓得举着华盖的太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既不敢再跟上,又不敢让皇帝真的被曝晒,进退两难。
浦良言一见此情景,虽不明皇帝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拿开肯定没错,赶紧向太监们使眼色。
“就快到宸宫了,你们可离远些,莫来烦着皇上。”浦良言挥着手,一脸“你们真讨厌”的表情。
这话让不远处的锦绣也听到了。
不光听到了,她还望见了那华盖的影子,听见了宝庆帝的咆哮。
出现在皇帝的咆哮现场,当务之急是不让自己成为炮灰。反正她是来看皇帝是不是散朝的,前面这一幕很明显,不仅散了,而且是不欢而散。
锦绣立刻后退,贴近墙根,低头垂目,像所有路遇皇帝的宫女那样,微微半蹲,行请安礼。只等皇帝的队伍从眼前过去,再行离开。
可是,很不幸,事情往往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顺利。要想成为女主角,安锦绣小朋友的人生必须曲折,绝不能一帆风顺。
“锦绣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锦绣身前响起。
锦绣望着那一袭深灰色的衣裳下摆飘进,心中真是无奈之极,怎么就怕什么来什么呢?
虽然来的不是皇帝,可来的是浦公公也不妙啊……
只得强作笑颜,抬头道:“浦公公好。”
站在锦绣跟前的当然不会是宝庆帝本人,虽说他偶尔很平易近人,但那也得人家想平易近人的时候。
浦良言也不知道宝庆帝叫自己来喊锦绣,是想暴跳如雷呢?还是平易近人呢?他不敢问,如果眼下一定要有个炮灰的话,浦公公认为,还是让锦绣当炮灰比较好。
“皇上让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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