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折戟忽然沉默了。半晌,他才问:“是那个叫郁蓝的女子?”
报信人点点头,道:“郁夫人领着商队从阳曲经过,才会有这一遭。”
“真是胆大包天!”陈折戟寒潭般冷漠的虎目忽然迸发出光芒,让人看不懂是愤怒还是兴奋,“居然敢如此设计本将军的血脉亲人,本将军一定要拿下此女!”
报信人无奈道:“将军……”刚刚还浑不在意,怎么一听说和夫人有关,将军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呢?
陈折戟摆手道:“等消息传到皇上那儿,本将军都请命亲自去调查!”
恢弘华丽的宫城内,有一座邀仙台,这是王城外那座邀仙幻境的前身,是叶初雪最初在皇宫里的寝殿。
寝殿内长长的帐幔垂下,层层叠叠,帘幕无重数,微风吹过,恍如云顶月宫。
朝云公主站在人去楼空的邀仙台中,她坐在光辉黯淡的寒玉床上,繁复的裙裾铺散在玉石上,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腿。她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玉枕,幻想着叶初雪曾经在上面辗转酣睡的模样。
国师那般爱神秘的人物,入眠时还会遮着脸么?她痴痴地想。
“长公主!”殿外忽然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唤。
朝云公主蹙眉,整理衣摆从玉床上下来,走到外面,冷冷问道:“何人喧哗?”
一个宫女低眉顺目地凑上来,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朝云公主脸色微变--
“已经到了阳曲?”她喃喃道,“潜伏那么久,这次却完全不在意遮掩了呢。难道是因为要出了大延的边境,所以她什么都不在意了?将军府那边可有动静?”
宫女轻声恭敬地答道:“奴婢无能,埋在将军府的探子前些日子被找个由头赶了出去,现在的将军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所以……”
朝云公主皱了皱眉,道:“埋伏多年的也都被赶走了?陈折戟这是怎么回事,再派人过去。”
宫女有些为难道:“以前骠骑大将军对后院之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却严格得很,恐怕……”
朝云公主挥挥袖子,道:“那便算了,陈折戟这人,失忆以后反而开始锋芒毕露。”她现在一心喜欢叶初雪,早忘了自己当初还对陈折戟生过崇拜的情愫,言辞间冷漠无比。“只盼边关这件事,他不要借机掺和才好。”
朝云公主现在牢牢记着颜丹诗说的话,不顾一切扶植和培养郁蓝的势力,帮她扫清前进的道路,只为有一天这个女人能回来,和高高站在神坛的叶初雪一战,将其拉下顶端。
女人的爱,有时候甘如蜜糖,但是当她得不到的时候,这爱便会化为嫉妒的毒蛇,如蛆附骨,成为令人胆寒的利刃,成为她所爱之人的砒霜。
说曹操曹操到,朝云公主正想着颜丹诗说过的话,一抬眼,便看到对方来拜访了。
“这邀仙台,果然非同凡响,仙气十足,飘渺圣洁呢。”颜丹诗轻笑着,依然是乌黑的长发披肩,一身曳地白裙。
“丹诗,”朝云公主走上去,隐去脸上沉色,笑道,“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颜丹诗看着这个陷入情爱沼泽的长公主殿下,心里叹息一声,柔柔道:“公主殿下,丹诗要走了。”
朝云公主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有种奇异的不祥,不由得问:“去哪儿?”
颜丹诗远眺湛蓝苍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熟悉的花海,熟悉的亭台楼阁,云雾缭绕,她轻声答道:“无名之境。”
“无名之境?”朝云公主心头一跳,道,“原来丹诗是无名之境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就算她不和任何人交好,从不表现出什么天赋,颜府的人也从未为难过她,更是没有试图给她找过什么夫婿。怪不得说到叶初雪的事,她能面不改色说出对策。朝云公主以前就觉得事情奇怪,但是她始终没有问,只等颜丹诗自己说出来。
今天,她终于知道了。
“我要去接待一个尊贵的客人,”颜丹诗眉眼弯弯,笑道,“如果能讨得她欢心,如果这次的事情没有失误,回来一定会给公主个惊喜。”
朝云公主眼睛亮了起来:“哦?什么惊喜?”
“惊喜么,当然是有惊才会喜。”颜丹诗温柔答道,“丹诗这次来只是向公主道别,公主稍晚屋子,静待佳音便可。”
驳炎城,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距离阳曲不远,距离边关二百里,胡人与大延子民混杂而居,曾经十分繁华。但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
小孩哭闹、妇女喊叫,到处都混乱不堪,匡英振家里乱成一团,他堂堂一个城主,居然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
街面上更不得了,胡人带着手下强悍的兵丁,借口“彻查谋反刺杀将军之人”,一家家堵门查抄。
往日恭顺友好的胡人,全都红着眼睛,露出贪婪暴虐的神色。谁都知道大延百姓富裕,这抄家能抄出多少好东西?就有不怕死的混混无赖跟着兵丁钻进去,顺手牵羊摸他一把。
以前这座城里百姓和胡人的关系说不上差,但是以前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就是附近总来横征暴敛欺压人民的陈晋汝大将军。胡人和百姓是曾经统一战线的战友,但现在,陈晋汝死了,胡人瞬间翻脸,凶得像活阎罗,连妇人头上带的珠宝都要掳了下来,混混无赖浑水摸鱼,兵丁们也不来管。
从抄家到殴打,从盗窃到抢劫,地痞流氓们同流合污,撕下了文明的画皮,露出了野兽的凶残。
整个驳炎城的百姓们哭声震天,所有的无辜的百姓都在血泪中哭喊,大延、大延的军队在哪里?大延军队,来救你的子民啊!
抢劫、殴打、侮辱。无数胡人一改平日的温和谦恭,挥舞着木棒、大刀,砸烂百姓的房屋,洗劫他们的财物。甚至原来守城的全副武装的士兵,竟然为了财富,开始替暴徒张目。谁敢反抗,便安上反叛的帽子,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就地屠杀!
到处都流着大延百姓的鲜血!胡人黎黑面孔上的白眼珠,因为充血而发红,卷曲的头发,厚厚的嘴唇,和那白森森的牙齿,一瞬间便成了大延百姓记忆中的梦魇……他们抢夺百姓的财富,破坏他们的一切,在无辜女子的身上耸动,然后杀死她们。
这是彻底狂暴失去控制的驳炎城,好几处地方腾起了滚滚浓烟,胡人在放火烧房子。不知是谁带头痛哭,一片人就大放悲声。呜咽的、抽泣地、嚎啕的、凝噎的,人们的心都碎了。
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向着着火的房子飞奔。大的还好点,那小孩子已跑得跌跌撞撞。身后大群拿着大刀、棍棒的胡人,像一群野狗紧紧追着兄弟俩一路狂奔。
哥哥左肩上的伤口在流血,后背被锤了一棒的地方更是闷到了胸口。但他不得不拖着弟弟飞奔,他知道,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兄弟俩就会被身后的狼群吞噬,连点渣都不会剩下!
城内地胡人已经完全疯狂。兄弟俩看到自己家的房子被烧着了,但是门窗都反锁着!他们的家人呢?爹娘和幼小的妹妹呢?都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吗!他们想求助士兵和衙役,但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几乎都加入了暴徒群中,直接参与暴行!
“孩子!快过来!”
兄弟俩齐齐回头,看到原本的城主匡振英打开门正对他们招手。士兵们对城主这所宅子明显有些忌讳,并没有闯入。
混乱之中,抢劫和屠杀中幸存的百姓们,被陆陆续续集中到了城主的房子里。围墙内有很大一个院子,平时用于堆放转场货物,现在这块空的搭起了许多帐篷。老弱病残则住进了砖瓦馆舍。
城主府后面建有粮仓,这些天吃饭还不愁。只是胡人在外面起了几座军营,把城主府团团围住。外面街面上更是喧喧嚷嚷,听说是要脱离大延,单独立城了。
外面那些黑脸白眼珠的胡人兵就像恶鬼般可怕,将来不晓的是要把百姓们当成奴隶蹂躏,还是干脆一刀两断杀完了事?城主府这座孤岛中人人自危,一日三惊。人们生活在极度恐怖的气氛中。
“匡大人啊,大延什么时候才会派兵来救我们?”这个问题,已被人们问了千百次。
匡振英的喉咙早已嘶哑,费力的咽了口唾沫,喉咙口没那么痛了,他才沙着声音回答:“大家别担心,朝廷会派人来的,大延绝对不会抛弃我们!”
“哥哥,朝廷真的会管我们吗?”弟弟茫然地问着同样死里逃生的哥哥。
面对弟弟忐忑不安的疑问,哥哥强压着心中的怀疑,大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那哥哥,咱们爹娘呢?他们怎么还不来呀?爹娘是不是不要咱们了?”七岁的弟弟懵懵懂懂,并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他不知道家里已经被烧得只剩废墟,老认为爹娘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的方。
慈爱的爹娘怎么会不要他了呢?一定是他不听话,惹爹娘生气了。于是他伤伤心心的哭起来:“哇啊哥哥,我错了那天不该吵着娘,非得吃小妹的糖糕,呜呜,我再也不馋嘴了!……”
朝着娘亲撒娇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听到他的哭声,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和弟弟的懵懂不同。十六岁的哥哥在这些天的变故中,深深的明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他紧紧握住弟弟幼小的手,心头充满了对那群胡人野兽的仇恨,还有那些狼心狗肺的士兵。
只等朝廷来救人,送走弟弟,他就要回头去,和杀害父母小妹的凶手,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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