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再有当年那种少女情怀,心里也有了别的心上人,但现在看向郁蓝,还是有种不由自主的敌意。
郁蓝对一个接一个来自其他女人的敌意感到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不讨人喜欢了。颜府的下人没有太大变动,三小姐第一次回娘家,许多人都显得很不淡定,晃来晃去观察她,然后小跑回去报告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老太君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才被人搀扶出来,老太太一看到郁蓝就流泪了,干涩的几滴泪水在满脸的褶子上划过,她颤颤巍巍抚摸着郁蓝的脸颊道:“我的幺妹儿啊,你受苦了……”
郁蓝拉住老人的手,忙道:“不苦不苦,奶奶,折戟对我很好呢。”
老太君还在自顾自地念叨:“是不是亲的有什么关系呢?我这个老糊涂,念了一年的佛吃了一年的斋才想明白。国师大人的预言自有其深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要按自己的活法来就好……”
一番话说的乱七八糟,不过郁蓝却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动地难以言喻,为死去的颜丹歌,也为新生的自己,这位老人是真真切切在关心着她啊。
这边祖母孙女俩在互诉深情,那边颜家人却一个个脸色黑如锅底。颜丹歌当年的事是他们心头一根刺,老太君人老糊涂了可以不管,但他们却不能不介意,现在这满堂的同僚,要他们把脸往哪儿放?
浑然不知众人反应的祖孙俩还在谈心,老人碎碎念道:“匆匆把我可怜的幺妹儿嫁出去,没给你穿好点,也没个大排场,连个贴心丫头都没有,也没挑个好日子。唉,不过奶奶后来看了,倒是误打误撞,二月十七是少见的吉日呢……”
“二月十七?”郁蓝觉得这个数字有些耳熟,这是她出嫁的日子?
等等。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二月十七,妖女降世,蛊惑王权,举国颠覆……
是巧合吗?
郁蓝脑子里全是二月十七这四个字,对前来寒暄的人都显得有些敷衍。
陈折戟和几个熟识的将士拼酒,军中粗野之人的架势对文官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众人看着那边高声猜拳的几个人,虽然心里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
郁蓝和老太君坐在一桌吃饭,作为老太太最喜欢的幺妹儿,她被安排在老人左手边,她对面坐的就是在场地位最尊贵的朝云公主。颜丹青和颜丹诗坐在一起,却没人挑颜丹诗今日穿着的错处。郁蓝脑子里隐约有些记忆,似乎从很小开始,这位二姐就一直在被人若有若无地无视和疏远,原因不明。
在这样的宴席上,食不言是默认作废的。一群人互相寒暄,句句话都是意味深长,一字就是一个陷阱。面上个个笑颜如花,私下却不知道多少次明枪暗箭。聊着聊着,话题就往有些敏感的方向去了。
人们爱说来说去的,无非家庭是非、内部丑闻,以及朝政天下大事。这里人多口杂,颜家自身是非就是个敏感词自然没人敢提,只好说起天下大事。说来说去都是夸奖自己国家,满嘴奉承之言。朝云公主没那么多忌讳,只觉得这群人胆子太小,见识太短,话语间一副俯视众生的姿态--
“要说惩治贪官污吏,大延还是做得不够,哪有你们说得那么百花齐放?君不见前年郡北大堤年久失修,明明已经播下那么多银两,最后却还是死了上万人?”朝云公主轻蔑地道,“银子能去哪儿?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没人敢说!本公主认为,在这方面,咱们还是要多学学越陵国,他们虽然国民愚昧低贱,贪官却是很少见的。想当年本公主遍地游历之时……”
接下来朝云公主BALABALA说了一堆在外面见过的风物人情,对越陵国大大夸奖了一番。这种话在平常人说来肯定是要杀头的,但如果是公主……实在没人敢打断她的话。
郁蓝对朝云公主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专心给老太太斟汤。她看得出来,这位公主跟那些爱表现的书生一样,知道个皮毛就喜欢到处宣扬,故作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只是在她这个位子上,总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合适。
朝云讲到尽兴之处,一低头,众人都在洗耳恭听的样子,唯有郁蓝正专心为老太君夹菜,登时蹙眉道:“将军夫人,你对本公主这番话,有什么看法吗?”
郁蓝暂时不想理会她的挑衅,摇头道:“公主说得极有见地。”
朝云公主却不会就这么放过她,道:“本公主不要听这么虚情假意的话,”她冷哼一声,“折戟哥哥一世英雄,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在饭桌上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饶是郁蓝淡漠的性子也开始皱眉了。底下颜丹青等人更是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模样。
先发怒的却是老太君,她用满是皱皮的手指指着朝云公主:“你、你为何骂我家幺妹儿!”
郁蓝心里一怒,不等朝云公主发脾气,一手安抚了老太太,抬眼对朝云道:“公主殿下,刚刚听了您的一番话,的确很是令人大开眼界,但是有些地方,却有些偏执了。”
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了,一旁大姐颜丹青立刻冷冷笑着道:“放肆!你竟然敢这么对公主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二小姐颜丹诗却出来打圆场:“小妹一向心直口快,朝云莫放在心上。”
朝云公主对颜丹诗笑了笑,回头冷漠看着郁蓝,道:“本公主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要是能说服本公主,本公主自然不会追究,你要是敢妄想糊弄人……”她冷哼一声,没有继续,威胁的意味非常明显。
颜丹诗望向郁蓝的目光出现一丝隐忧,似乎有些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毕竟这方面有些东西,真的很容易落人把柄。
郁蓝却没他们想象中那般紧张,沉吟片刻开口道:“公主殿下刚刚一席话基本围绕越陵,产生了三个论点,一是越陵国血统卑贱却十分狡猾,虽然才智卓越却不可重用;二是越陵国并无奴隶籍,可用之材范围大于本国,很令人羡慕;三是越陵国的权力分散,相互制衡,所以政局相对清廉。”
朝云公主微愣,没想到她这么认真地说了几点,细细听来倒是自己的真心话,她点头道:“不错。”
郁蓝想起前世自己所在的国家,按那时的说法,越陵国可以称之为联邦制,大延则是帝国制,历史上曾发生过这两种制度的激烈交锋,她也多少知道点皮毛。
她一边快速转动着脑子,条理清晰地道:“那么一点一点来说。首先对于血统是否卑贱,丹歌并不知道其历史渊源,不敢多言,但那种机智狡猾之人,丹歌并不觉得需要远而敬之。用人之道,最担心的不应该是手下人有没有叛变的可能,而是自己有没有能力留住人。无论多狡猾的人,总会有把柄能握在手上,无论多冷血的人,总会有软肋可以让其折服。”
她的声音不高,不过这边人都专心听她讲话,显得很静,那方的将领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里,不由得纷纷看了过来,想知道哪家的女子,竟然连将帅用人都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陈折戟撑着下巴看着正侃侃而谈的郁蓝,听到旁人小声惊叹的声音,面具下双目隐隐有得意之色。
这是他的夫人,只属于他的女人。哼,叫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大开眼界。
听到这段话,朝云公主微微愣住了,半晌才生硬地道:“还算有道理……第二点呢?”
郁蓝顿了一下,道:“奴籍……牵涉过广,丹歌并未深入研究过。”
朝云公主露出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觉得自己可能掰回一局,便道:“怎么,你就这点本事?”
郁蓝勾唇而笑,上扬的弧度里带着不可辩驳的自信,如同一株独立于皑皑深雪的寒梅,风骨傲人:“丹歌只是觉得第二点其实可以和第三点一起来说。越陵国人数比大延多数倍,但他们修缮大型建筑如宫殿、堤坝时总是人手不足,导致进度颇慢,各种原因大家应该清楚,没有奴隶,意味着想要短时间内要找到大量劳动力是非常麻烦的事,而面对一些需要急救的地方,其中拖延的时间可能造成极其可怕的后果……第三点,同理。”
她缓缓环视一周,眸中清冷光华流动轻泻一室,耀眼地让人打心底想要膜拜:“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关于越陵国的官位划分,一条法令的颁布,需要经过内阁、集贤殿、枢密院三所机构起码数百人共同表决通过,其中掺杂了无数势力的利益,平衡起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战场有些指令,等他们满足了各自的想法再传达出来时,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了。”
“越陵国看似人人平等,其实是将国家当成一块蛋糕,只有顶层那些代表可以享受,同时他们因抢夺蛋糕而发生种种内斗。而我大延……”她停了一下,“天下属于陛下,百姓属于陛下。所有的条令只需要天子定夺,所有的程序只为天子服务。陛下一言,整个大延都要倾全力施行,上下一心,其效率之高远非越陵可比!”
她的目光深沉了下来,眼前仿佛再次浮现了那条残忍无道的律令--“二月十七,妖女降世,蛊惑王权,举国颠覆……”
隐瞒者,诛三族。
高度中央集权的制度注定整个国家的危亡都系在一人身上,若有明君,自然繁华盛世,若是暴君昏君……她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谁敢说当今圣上不是呢?只是有些念头如果扎了根,就很难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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