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谢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些明白了。
“那封信,真的是大巫亲手写的么?还是有人僭越……其实大巫避居深山已久。要访问他,几天之内怎么可能走个来回。恐怕根本没有人去找大巫吧,而是有人出马代替大巫写了回信吧?”
巫谢哑口无言。
瑶瑶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就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大巫早就默许了呢,还是庆——”
“——好了!”清任忽然出声喝止了她,“不用再说了。”
瑶瑶顿住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清任不能允许她再说下去了。
首辅庆延年一声不吭,已然面如死灰。
清任冷笑一声,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震怒,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道:“既如此就简单了。虽不知小公子究竟死于何种毒物,但是下手的必定是冒充大巫手笔的人。”
“主上觉得是谁?”瑶瑶试探道。
清任冷笑了一声:“还会是谁?就是那个熟悉大巫的人,也就是那个在沙盘上写下‘扶摇’两个字的人!”
巫谢张大了嘴。阴谋的牢笼,不偏不倚的罩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主掌神殿的时间,还不超过一年,是青夔历史上最短命的大祭司。
“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庆延年和巫谢走的走,被抓的被抓,众人散去。等到高唐庙中再次只剩下了清任和瑶瑶二人,愤怒的清任终于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他不能真的那么做。首辅的权利还很大,背后还有诸多贵族的支持,现在还不是杀他女儿的时机。
容许这样的女人继续做王后,清任已经是忍而再忍。瑶瑶淡淡道:“你会怎么处置她?
“从此以后,将她彻底置入冷宫,只保留王后的名义。”清任道,“我只能让到这一步。如果这样她的父亲还有不满,那就不能客气了。他也该知道,我本来有理由灭了他一族。现在只杀他一个巫谢,已经格外开恩。”
“现在要拔除庆氏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的父亲对于这件事情,当不敢再置一词,毕竟你们讨价还价这么半天了。”瑶瑶说,“只是这一次以后,主上和庆氏也差不多势同水火了。主上你这一方固然开始咄咄逼人,而首辅那一方也会格外留意。”
其实,挑起矛盾的开头,再慢慢撕裂,才是清任的本来目的。不过此时,听见瑶瑶的正确分析,他感到索然无味。身体和头脑都一样的疲惫,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还要多谢你,”清任道,“不是你帮忙,没有那么快就把他们抓出来。”
“呵,为主上效劳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瑶瑶顿了顿,忽然道,“你一直怀疑是王后的?”
清任点头:“一开始我就认定就是她。”
“那么多人,偏偏怀疑她。王后也不好做啊。”瑶瑶敷衍着。
“只是,如今虽然有了证据,我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王后毕竟是大家闺秀,用堕胎药损害那些怀孕宫人的,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么?”
杀死小公子固然是庆后自己拿的主意,但是扶摇草的说法分明是她暗示给巫谢的。巫谢已经没有辩白的余地,就算有,不学无术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当初瑶瑶指给他看的草药,并不是扶摇草,而真正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很相似。他收买了高唐庙的侍女,从瑶瑶的苗圃里偷走了这种草药,并且用它毒死了小公子。瑶瑶就在原来的地方补种上了扶摇草。
那个侍女已经被巫谢杀死灭口,没有任何证人留下。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的周密注视下进行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我?”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怎么可能是你。”清任喃喃的说。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方面他也有些恐惧的想到,为什么瑶瑶能揭出真像呢?难道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不可能是你,你一向那么冷静。”
冷静,这个词语让她一颤。
她冷静吗?根本就不是。如薜荔所言,不管她是否插手,小公子终归是会死的。所有的青夔国王室后代,都会死于非命。她只需要心平气静地看着就可以了。可是她起身行动了,用了阴谋去报复庆拂兰。
原来她也是在嫉妒着,在疯狂地嫉妒着他的“那些女人”。
“我是化外之人,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所以当然冷静。”她索然地说。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懂得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却顷刻间气息慌乱。
夜雨敲窗,院子中间那个飘满浮萍的小水池,大约已经涨满了,呖呖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敲打着长夜的遐思。瑶瑶有些恍然。只是她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的痛楚太硬太脆,硌到了自己。
“我的孩子,毕竟还是死了。”良久,他说道,“也许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她愣了愣。他的脸上,分明的写满了深切的痛意。她接不上他的话,只是沉默着。
“瑶瑶,瑶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爱我的人,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如果我不曾看见他来到这个世上,这痛苦或许还能承受。可是……他就在我的怀里断气,我却无能为力……”
瑶瑶哑然。她并不曾懂得父母之心,第一次发现清任竟然因为丧子而痛苦如斯。
清任后宫里的那些孩子,究竟算是死于庆拂兰之手,还是死于她自己的安排呢?
只有她和她的傀儡知道,青王室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多年前,正是在这间高唐庙的黑塔地下,她用婴孩的鲜血写下了残酷得近乎疯狂的咒语。那正是她对湘夫人罚下的誓言,诅咒青王室断子绝孙。到今天,咒怨如期实现,她却感觉到了这漫长无尽的复仇为她自己带了了沉重的压迫感。
她从未后悔,他们罪有应得。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她偶尔有所愧疚,她就认真告诉自己,丝毫不需要考虑清任的感情。但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清任痛苦的脸。她甚至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曾心平气静。有时她宁愿相信,其实自己的咒语并未实现,一切只是庆后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猛烈的晃了晃头,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只要她自己不提。那些死去的生命,已然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复仇都不可能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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