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诗会
沈南风窝在翰林院时就遍阅典籍,等待有朝一日派上大用,加上经过几天接触,阿修巍巍和他也算有点交情,因此事情虽然棘手,他还是办得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斐旭稳坐钓鱼台,沉寂到了无声息,她已好几天不见他人影了。表面是体现了对她十足的信任,实际上实在闲得让她眼红。
安凤坡的弹劾折子终于送到,她只看了一眼便批了个准字。安家两大继承人进宫对她只好不坏。至少以后不用忌讳他们会在外面搞小动作,阳奉阴违。彼此既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安家的势力和人脉自然能全权为她所用。她只要小心不让他们做大,弄得外戚专权便好了。
杨焕之又上奏请皇上择日举行选秀最后的亲点。因为名额稀寡,所以不用大张旗鼓进行复选了。明泉想了想,将欧阳成器亲选进最后选秀名册。
她倒很想看看,欧阳一家能欺君到何种地步。
又过了几日,严实哭丧着脸回奏,他前后派了五拨人去游说,但梅痴死都不肯出售梅花,最后一次还泼了对方一身的脏水。
“果然有几分梅花的傲骨。”她也没指望他能痛快割爱,“把那件灰衣裳拿出来,朕亲自去会会他。”
严实犹豫道:“晌午常太妃曾遣了张公公过来请皇上用晚膳。”
明泉瞥他一眼,“你怎么回的?”
“皇上正与杨大人议事。”
“恩,”她沉吟了下,“去把杨卿传到乾坤殿,记得,好茶好吃伺候,别饿着他。”
严实领了命,叫门前小太监去拿衣裳,自己朝佐政殿走去。
明泉满意地点点头。严实虽不如崔成机灵,但分得清轻重,也是可造之材。
杨焕之进了乾坤殿后,殿前殿后门窗紧闭,连门前都多了两个侍卫把守。
约一柱香后,顺乾门外,一个灰衣少女钻进一辆半旧马车朝城外驶去。
梅痴住在城郊,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马车里,明泉早已腰酸背痛,四肢无力了。自她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等活罪。郊外小道崎岖凹凸,这样的小马车在路上颠簸起来,真正要人性命。
阮汉宸连忙掀开帘布,搀了她出来。
明泉伸展着手臂,目光朝四周打量一番,最后才盯着路边幽静别致的翠竹居,“风光旖旎,山水如画,能住在这里,的确是一大乐事。”她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帖给他。
阮汉宸双手接过,便走到屋前敲门。
门应声而开。
笑语欢言隐约自门里传来,不时夹杂碗盆的敲击声。
“半掩门扉,高谈纵笑,”咿呀一声,明泉推门而入,“可见主人乃爽直好客之人。”
一个长衫羽冠的中年秀士从里面匆匆出来,见了她,神情一楞,问道:“姑娘找谁?”
明泉笑道,“你。”
“在下与你素未平生……”他疑惑地看着她。按理说,这样的女子无论在何处看到也应是过目不忘。
“却神交已久,随波先生。”她嫣然一笑。
沐随波恍然地拱了拱手,向里一指,“我社正聚诗舍下,姑娘若不嫌弃,请小酌几杯。”
明泉学他拱手,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阮汉宸寸步不离身后。
竹屋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实是别有洞天。越过中堂,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能容纳百人的园子赫然呈现,千百苍竹映翠,交错掩照新土,空气里俱是勃勃生机。
七八个书生围着炉子盘坐地上,身边散放着几盘瓜果,相互交谈甚欢。其中更以锦衫玉冠、方额悬鼻的锦衫青年和绯衣褐发,笑容冶艳的少年最为引人瞩目。
沐随波随后赶至,咳嗽一声,将他们的目光引了过来,一指明泉,想作介绍,却又想起自己对她仍一无所知,只好看着她。
明泉笑着一拱手,“小姓谢,名染天,陪家兄来京赴考,短短数日已听闻贵社事迹不下百次,心向往之,不请自来,还请各位海涵。”
以妙龄女子之姿学男子口气说话,十分有趣。何况明泉长得明眸皓齿,举止气度不凡,可见是名门大家出身,因此众人虽觉得怪异,未作深想。
倒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瘦小男子不阴不阳地问道:“我墨莲社举办诗会向不邀请社外之人,敢问姑娘如何得知?”
居然是墨莲社?明泉感叹一声。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有心人自然有有心人的办法。”她昂首阔步走到沐随波适才空出的位置坐下,“何况爱莲之心,人皆有之,兄台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沐随波赶紧打圆场道:“四海皆兄弟,谢姑娘既然远到而来,沐某自当尽地主之谊。”
坐在明泉身边的正是锦衫青年。他帮她倒了杯水,含笑道:“青山深处,以泉代酒,姑娘请用。”
“难得见孟二少爷献殷勤啊。”瘦小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春心一如此,情来不自限。”青年偷瞄明泉一眼,见她没任何反应,复又朗声笑道,“菊节兄莫岔开话题,适才轮到你,快快接句!”
明泉猜到他们正在行酒令,自己的文学造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有些懊悔选了这个时辰过来。
“谢姑娘乃随兄进京赶考,想必学识不凡,不如一同加入。”张菊节睥着她笑。
明泉被他的目光惹得冷笑一声,当下道:“愿聆听兄台佳句。”
青年捋掌笑道:“妙极,还是请菊节兄开始吧。”
其他人也连忙起哄。
张菊节暗骂青年多事,脸上不动声色,吟道:“独爱青山绕百川。”
青年笑问:“古来只闻百川绕山丘,何曾听过一座青山绕百川……这可不比万里长城还要曲折绵长?”
明泉顿时放下心来,他的诗词造诣还不如她呢。
“孟子檀!你找茬是不是?!”张菊节噌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孟子檀无辜地摊开手,“就事论事而已。”
“当初我要加入墨莲社你便百般阻挠,如今好不容易社主同意了,你心里不爽快,便变着法儿来拿我出气!”张菊节气得嘴巴发抖,“我张家虽比不上孟家显赫,却也不是任人搓捏的泥丸!”
“张兄言重了,”沐随波连忙和几个人一起劝着他,“子檀只是玩笑而已,他这人平素如此,你莫要介怀。”
孟子檀?明泉发现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彼此命运纠结。
安莲、跋羽煌、欧阳成器、孟子檀……若回去路上她再遇到冯颖和安凤坡也不会奇怪了。
孟子檀似嫌不够热闹,又插了一句,“墨莲社本就以才华见高下,菊节兄文章之狗屁不通举京皆知,区区秀才就考了十三年,真是为天下学子竖立了好学不倦的典范!”
张菊节满脸通红地跳叫起来,“你你你……不过就是送去给皇帝暖床的娈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孟子檀脸色顿时变了,咬牙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沐随波知道孟子檀武功高强,怕他闹出事来,急忙和几个人一起把张菊节拉了出去。
明泉假咳一声,低头看着杯里晃动的涟漪。
“谢姑娘见笑了。”孟子檀低声道。
“无妨。”明泉笑得有些尴尬。听起来她好象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之一。
如今再好的兴致也被破坏殆尽了。
绯衣少年这才笑道:“孟子乃圣人也!想不到也会发火?”
“此孟子非彼孟子,”孟子檀挥起拳头,“我不但会发火,还会打人。”
“真是可怕啊。”绯衣少年站起身拍拍衣裳,朝明泉挥挥手,“像春天般美丽的谢姑娘,我先走了,记得小心孟子哦!坐怀不乱的是柳下惠,不是圣人。”
孟子檀恶狠狠地抬起眸子。
绯衣少年却招呼着其他人先走了。
阮汉宸警戒地瞪着孟子檀的背影,仿佛随时能烧出个大洞。
“谢姑娘落脚何处,不如我送你回去?”孟子檀似乎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了。
“我尚有事找沐先生,孟公子先请。”她微笑道。心里却想若他知道她就是那个让他变成娈宠的皇帝,只怕宁可当鳏夫也要把她杀了。
孟子檀眼眸一黯,“如此也好,我先告辞了。”
他的背影衬着满园苍碧,相形失色,凭添一抹孤独的灰。
明泉暗忖,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过无妨,他与她的生命交集将从这刻终止。她虽然无权将安莲放还右相,却还是能够把他刷出选秀名单的。
那座宫殿里蕴藏着够多的幽怨和憎恨,无须再添一笔徒惹烦恼。
“主子?”阮汉宸见沐随波走了过来,而她还一动不动地陷入思绪,不禁轻唤道。
“恩?”她抬头,向沐随波露出灿烂的笑容,“沐先生,冒昧来访,带来诸多不便,请先生见谅。”
沐随波虽是心里存疑,却礼数周到地拱手,“谢姑娘多虑,他们素来言语无忌,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心上才怪。就凭菊节的诗,就算侥幸进了殿试,她也第一个把他刷下来。可惜他光考秀就考了十三年,估计在有生之年,她没什么机会了。
“先生大量。”她故作犹疑了下,道,“其实今日前来,尚有一事相求先生。”
沐随波眼珠子一转,笑道:“只要不碰我那命根子似的梅花,一切好谈。”不怪他如此作想,委实这几天买花的人比往年加起来都要多。
明泉讪笑道:“还真是要碰您的命根子。”
沐随波神情一变,拂袖道:“在下视姑娘为客人,想不到姑娘却居心叵测!”
“你可以不把我当客人。”明泉从怀里掏出一个镶金白玉牌,“当主子即可。”
沐随波迟疑地将牌子左右翻转了下,脸色顿时刷白,喃喃道:“如朕亲临?”
阮汉宸低喝,“大胆!”
沐随波当即跪下,恭敬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知你爱花如命,所以特擢升你为宫廷……养花管事,官居从八品,如何?”这已与国子监典薄同级,算破格提升。
沐随波一震后,徐徐道:“草民生性散漫,资质愚钝,怕有负圣恩,还请皇上另请高明。”他言辞间颇有慷慨就义的味道。
明泉早有所料地点头,“也罢,朕见了这园子就想到你会拒绝。”离群而独与竹伴、惜梅而重逾生命,这样的人又岂会卑颜屈膝,为青紫折腰。
沐随波暗松了口气,对这个女帝多几分好感,“谢皇上。”
“不过这梅花朕却只能请你割爱了。”她低下头,正好迎上他殷殷恳求的眸子。
“草民遵旨。”他怅然一叹,没想到自己平素爱梅的名声竟会引来皇帝的垂涎。
“那朕明日派人来取花。”她眉眼俱染兴奋,“不过此事,还请沐先生遮掩一二。”
“草民省得。”
她满意道,“先生赠梅之情朕无以为报,只好略备俗礼,万望先生到时莫要拒绝。”
沐随波木然地点点头。谁敢拒绝皇上的赏赐?
“在下谢染天,先生千万别忘了。”她忍不住再次提醒道。
为了选秀,京城已是满城风雨,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明泉依旧从顺乾门回宫。到了乾坤殿已是戌时,可怜杨焕之还一直留在殿内,不敢稍离。见明泉回来才松了口气,顿时感到腹鸣如鼓。
明泉想起宫里的规矩,只有皇帝和二品以上的妃嫔才有权留膳。杨焕之又不爱吃那些点心,想必是真的饿慌了,连忙传膳。
幸好膳食早已准备,明泉和他匆匆吃过后,就思忖着怎么开口把孟子檀自选秀中删了去。毕竟斐旭当时曾将他与安凤坡相提并论,可见其重要性。
“皇上有心事?”杨焕之在乾坤殿整整提心吊胆了一日,因此看上去颇为憔悴。
明泉想了想道:“朕考虑了下,既然欧阳成器重新入选,就该将一人删去才是。”
杨焕之试探道:“皇上出宫,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不愧是在宦海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手,一语道破心事。
“不错,朕见到了孟子檀。”
杨焕之“哦”了一声,“孟老将军的两位公子臣见过,俱是一表人才。若非小女出阁的早,臣就是厚着脸皮也要贴来这门亲事。”
言下之意是不赞同了。
明泉道:“杨卿觉得孟子檀比之其兄如何?”
“孟子桥洞幽察微,常能举一反三,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立之年已官居从一品,在我朝,除安莲外,无人能比。”
“安凤坡也不能比?”
“孟老将军从武,孟子桥从文。”他点到即止。
在宣朝文臣武官虽不是水火不容,却也泾渭分明,从不互涉。孟子桥能有今天,孟猛能提供的帮助甚微。而安凤坡不同,前有安老相爷,后有安莲,又不同于遍地皇亲国戚的京城,他的‘平’步青云来得太易,自然,失得也快。
“所以孟子檀不如其兄?”
“这倒也不是。”要一个外人去评论点头之交的两位公子的确有些为难杨焕之,“臣听闻孟子檀无心仕途,反倒更喜欢闯荡江湖,自由自在。”
“这就是了。”明泉听他终于把话绕到点子上,赶紧接过来道,“孟子檀武功高强,就算将他困入深宫,只怕也只得一时。与其到时候让朕和孟老将军一起头疼,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任他海阔天空飞翔吧。”
能够随心所欲的确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她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
杨焕之自是无可无不可。
其实明泉错把斐旭的想法按他身上了。对他来说,选秀不过是遵祖制,尽其职。至于明泉喜欢谁想选谁都与他无关。
但是她的一番话让他稍微察觉出这位少女皇帝内心世界对自由的渴慕。孟子檀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一个同病相怜、身不由己的难友,所以才会破例相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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