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天灾
樊州与频、雍相临。明泉舍频州,经雍州。十日后,已近雍州奉阳。
沿途行来,流民不歇,大都面有菜色,形容凄苦,或三五成群,或拖家带口。
明泉神情日益严肃,孙化吉、斐旭等人也缄默垂首,不敢胡乱玩笑。
六辆马车一路前进,竟是安安静静,只有颠簸声在车轴间振荡。
时至正午,孙化吉正思忖着找个地方落脚,稍作歇息,马车一个急停,就将他正要往外探的脑袋狠撞在窗棂上!
“什么人?”黄正武在车外放声喝道。
“大人行行好!救救我孩子吧!”妇女嘶声叫道,悲戚如鸦,令人闻之心酸。
黄正武皱眉看着坐在马车前,一手抱孩子,背上箩筐里还装着一个孩子的妇女,沧桑的褶皱覆盖她的面容,饶是他认人无数,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能从孩子猜测她大约二三十岁。
连日来,抢劫的、乞讨的、耍无赖的……比他以前遇到过的加起来还多十倍。心早就看得麻木,因此从袖子里扔出两个铜钱,“快快让开吧。”
妇女慌忙捡起地上的铜钱,但人却未动,“大人,再行行好吧!我孩子快要死了,求求你,再多给一点吧!”
得寸进尺的他也见了不少,黄正武不耐烦地扬起手。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人拎住一个胳膊,往上一提。妇女发疯似的尖叫起来,头拨浪鼓般左右猛摇,抱着孩子的手箍得死紧,双脚激烈地挣扎,眼睛通红,仿佛受伤野兽,“放开我!啊!放开……救命!你们……混蛋……放开老娘!我……”
“住手。”明泉掀帘而出。
侍卫同时放手,妇女肩膀急甩,脚步一个不稳,人朝前跌扑,重重地摔在地上。灰尘扬起,将妇女的脸湮没在重重迷蒙下,也遮蔽住明泉的双眼。
“孩子……孩子……”妇女顾不得疼,先摸了摸身后的孩子,然后将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抱了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半晌,那孩子才呛了一声,吐出些白沫,粗重地喘息起来。
“给她一锭银子吧。”明泉叹息。
黄正武使了个眼色,一个侍卫立刻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塞到妇女手中。
妇女不敢置信地捧着银子,又看看明泉,突然拖着孩子跪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谢谢观音娘娘,谢谢观音娘娘!”
明泉默然地望着和着石头的泥土被磕出一个浅浅的坑,点点暗红……
回身掩目。疼,锥心刺骨。
“小姐……”
温暖的手轻轻捏住她的。
明泉抬头。
斐旭炯炯地望着她。
她心骤然一紧。
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竟如秋月般清灵高远。不似安莲深藏心绪的平静,而是超脱世外的悠然。这世上,可有什么能令他心动,令他留恋?
“黄水之灾,绵延千里,乃天意如此,非皇上之过。”
“百姓处于水深火热,朕却深锁皇宫,享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蒙胧的思绪被打断,明泉回过神,幽叹道,“朕如今真正明白微服之意。”
“能以百姓之苦自警,皇上离明君之路不远矣。”
“可惜朕名为天子,却无天人之力。”她苦笑一声,“所作所为实是有限。”
“皇上又错了。”他浅浅一笑,双眼弯如新月,“岂不闻,人定胜天。皇上若无这等决心,那么这趟出行便可到此为止了。”
明泉微怔,喃喃道:“人定胜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皇上以仁德智治理天下,又何愁天灾人祸?”
她沉默半晌,轻不可闻地叹息道:“天灾尚能笑骂天,人祸却太难为人。”
又行一程,便见路旁几排茅舍错落,炊烟冉冉。
孙化吉看了看越来越沉的天色,请示道:“不如今日就在此打尖?”
明泉正躺得全身乏力,便点了点头。
孙化吉却不着急前进,只嘱咐着马车慢行。过了会,便有个侍卫匆匆向黄正武低言几句。
“前方已打点妥当了。”他朝孙化吉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孙化吉这才催了马儿快跑。
等明泉下车时,前面站着一老一幼两个人,老的约六七十高龄,稀疏白发,枯瘦身材,支了条粗枝,畏畏颤颤地看着他们。
“打扰了。”孙化吉朝那老人抱拳笑了笑,递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过去。
老人蜡黄的眼白总算了丝生气,“外乡人从哪里来啊?”
“京城。”明泉和气地笑。
老人看她的目光立刻带了几分警戒,“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破屋破瓦,恐怕腾不出这许多床来。”
“哦?”明泉好脾气地笑笑,走到六七岁的稚童前,弯腰柔声道,“你爹娘呢?”
稚童茫然地看着她,省了省鼻涕道:“去外面了。”
“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脸色微变,正要喝止,被黄正武凌空制了哑穴。
“不回来了。”稚童眨着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么?”她目光微黯,转头看老人时却一脸明媚,“烦请带路。”
黄正武解了他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老人看他的目光更加敌意。
“借宿?打尖?落脚?您随挑一个,到了明日我们自然拍拍屁股走,您就是留也留不住。”孙化吉油滑道。
老人经过岁月沉淀的眸子在明泉等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无奈地收起孙化吉依旧递在手上的小块银子,转身朝村落的方向伛偻而去。
稚童天真地咬着手指,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一老一少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几个烙饼被放在火上轻烤。
明泉喝了几口月下酌,胃一下被热浪覆盖,屋里暖和的气息让她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半支起脑袋,瞥见斐旭和孙化吉正天南地北扯个不停,不时传出几声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声,让其他人规避三尺。
慕流星和跋羽煌相对无言,一个托着娃娃脸,盯着手上木镯发呆,一个靠着墙闭目养神,好似与世隔绝,不过每当斐旭和孙化吉声音轻了些,两人的耳朵就会敏感轻颤。
沈雁鸣缩在角落里,旁边挤着黄正武,俊秀的面孔挡不住连日的疲惫,眼底微染青灰。
这些人若在外头,必然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相见未必相交,如今却一起挤在这样一间漏室里,明泉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门帘被轻轻撩起,珐夏托着水盆,锐利的眼神先是环顾一周,然后在跋羽煌身上凝了凝,才走到明泉面前,“小姐,洗。”
她说得虽是汉语,却带着浓浓的北夷口音。
明泉伸手绞了把汗巾,在额头、脸颊轻轻擦拭。
“护院大人。”侍卫低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
明泉不着痕迹地皱眉。哪家护院会被称为大人的?
黄正武也被这称呼惊了下,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外。
明泉将巾帕放回水盆,又支着下颚发起怔来。
门帘又被掀起,黄正武半跪递出三个匣子。
孙化吉和慕流星的目光同时淡扫了下,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匣子?明泉伸手接过,觉得匣子有些沉。
打开第一个匣子,展开纸卷,映入眼帘的,却是连镌久苍劲又不失秀雅的笔迹。他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淡述了遍,无什特殊,只是最尾写的句话,颇耐人寻味:萧墙霜凌,鱼池火殃。
若萧墙指的是后宫,那么能被殃及为池鱼的也只有朝廷了。
她将信又从头至尾读了遍,默记于胸后,将它缓缓丢进烤火里。
纸在火焰中软软倒下,化作灰黑。
她将匣子收在怀里,又打开第二个。
纸卷铺开,梅香盈鼻。嘴角悄悄上弯,明泉的目光柔下几分。
安莲惯写柳体,三分清瘦,七分飘逸,彭挺之事在他笔下潦草数笔,即一目了然。信最尾的宫字收尾处,墨迹粗浓,想是笔落之后,又停留许久。
她脑海中慢慢幻出那时的情景。
乌发垂肩,素袖逶桌,清冷绝俗的眼默然凝视于最后一笔,嘴唇微紧,踌躇半晌,提笔落款。
笑容止不住又扬了些,她将信折起,贴身收好,抬头,发现跋羽煌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定定看着她,眸中精光隐现不定。
不欲被他坏了好心情,她低头,打开第三个匣子。拥有密折匣子的人不多,这第三封,多半是出自段敖之手。
打开信,所料不差,一眼看到信尾,果是他的作风。
童堤之事已有眉目,牵扯甚大,不宜亲往。
她出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段敖正是其中之一,走时斐旭保荐的人,应不会出岔子。何况这次出行,她要用他的地方不少。
比如童堤这案子,比如地方上的耳目。
将信信手丢到火里,她示意珐夏在桌腿长短不一小茶几上备下纸笔,侧头略作思索,便运笔如飞。
既入宝山,怎能空手归。段敖明面上劝她不宜亲往,心里恐怕巴不得她趟得越深越好。一个贪墨案子竟然查这么久还只有眉目?筑堤银子去了哪里?经手人是谁?负责筑堤的又是谁?顺藤摸瓜哪里有查不清的道理。只是樊州前巡抚安凤坡,雍州高阳王,都不是易与的主,就算把整个刑部拖下去,也未必扛得住。段敖到底是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确是懂得。
写完信,又审视一遍,放入段敖的匣子里,交给黄正武。
孙化吉见他不动,玩笑道:“黄护院难道还要讨赏不成?”
黄正武一省,低头退出。
火苗噗嗤爆了下。
孙化吉刚要伸手将烙饼取下,便见斐旭噌得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慕流星跟着站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闻木镯啪得掉在地上,急忙弯下腰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入怀里。
“我出去片刻。”斐旭有意无意地瞟着跋羽煌沉声道。
明泉的胃也不由被揪了起来,脱口道:“早去早回。”看斐旭神色,对跋羽煌的心思应是有几分把握,但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慕流星将镯子匆匆收回去怀里,急道:“我也去。”说完,脸上又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斐旭黑眸与跋羽煌不着痕迹地对上,嘴角微扬,“也好。”边说边往外走去。
慕流星呆住。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现在却又好象有几分不信。
斐旭迈出的步子稍顿,头微微一偏。
“他说什么?”慕流星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
说?明泉莫名地看着狭窄的小室,刚才有人说话吗?
“恩,今天是个散步的好日子。”斐旭丢下句意味不明地话,缓缓朝外走去。
慕流星经过明泉时踌躇了下,背对其他人,朝明泉努了努嘴巴。
明泉挑眉。朝左边努嘴巴?恩,那里只坐了个跋羽煌,是在提醒她要警惕他么?正思忖间,慕流星已掀帘而出,原本拥挤的空间因少了两个人,而变得有些冷清。
孙化吉举着烙饼的手有些酸,换了只手后,递到明泉面前,“小姐,请用。”
明泉眯起眼睛,“孙大人确定……这是朕的御膳?”
孙化吉目光顺着她移到眼前这块黑糊糊的东西上,轻咽了口口水,“臣刚才是说,小姐,请用……您的智慧辨别一下,此为何物。”
“原来朕的智慧是这么用的。”她皮笑肉不笑。
“偶尔,咳,也可以这么小用一下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她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叹气道:“把村长刚才送来的食物分一分吧。”村长就是带路的老人,晚上他送过几个地瓜来,不过被孙化吉以御膳房的玉米烙饼给否决了。
他一吃地瓜就会臭屁连天啊。孙化吉边烤着冷掉的地瓜,边郁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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