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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试探(中)

帝色无疆 苏俏 4109 2021-04-02 20:20

  第3章试探(中)

  连镌久低着头,明泉便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小时候她也曾看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得在乾坤殿以冲冠之龄受先皇赏识,那时候他三日一小升,三月一大升,不知羡煞多少人。只有她知道,连镌久脑子里藏了多少经天纬地的才华。可惜位高权重后,这些才华便慢慢隐埋在一品大员的冠顶下。

  高公公在先皇驾崩第二天曾与她长谈过,说那份遗诏先皇不知修改了多少遍,托孤的人选是择了又择,选了又选,惟独连镌久三个字雷打不动地排在第一位。要忠心,要豁达,不会忌讳女子称帝;要机敏,要沉稳,能处理任何状况;要有权,要有势,要稳定朝纲,一分都不乱。这样的人,舍连镌久其谁?只是这么一个人,先皇能用,且用得得心应手,那毕竟是一手提拔知根知底的。那她呢,能用吗?用得动吗?又该怎么用?连镌久在朝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没有均衡之人,就算她容得下,连镌久又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动作呢?

  她自小受宠,七岁以前,父皇甚至带着她在乾坤殿处理朝政。等稍大了,虽不能抛头露面,公然出入议政场合,但私下父皇也会与她讨论些朝中事宜,因此对于权谋二字,她毫不陌生。

  说到均衡,她先想到斐旭,也是遗诏托孤的重臣,少年得志,睿智果断,父皇不止一次的以惊才绝艳来形容他,更拜比他小了双旬的斐旭为师,荣宠程度比当初的连镌久更胜一筹。但他生性跳脱,不受拘泥,又朝中无人,做个智囊是有余的,要掌大局就欠缺多了。

  安莲嘛,她的思绪在中间断了下。目光扫过殿上连镌久垂首而立的挺拔姿势,呼吸平匀,仿佛在站个十年八载都不会动。

  “连相的脸色不大好,又是一夜未眠么?”与十年前的光彩相比,终究是老了。明泉暗叹一声。

  “回皇上,为国尽心,不敢稍有懈怠。”屋内暖和,香炉里的檀香化作淡淡轻烟,氤氲出一条条若有似无的纱幔,萦栋绕梁。连镌久双手拢袖,眸子直直地盯着地上。

  “听闻连相的七夫人又有喜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明泉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寻思道,“连长公子出世之时,朕尚年幼,不晓人事。如今正好一并补上,不知连相开了多少枝叶?”

  他把手从袖子里缓缓抽出,弯身道:“谢皇上垂询,除了小七肚子里这个,一共三子六女。”

  明泉轻笑道:“好个十全十美。朕等着他们长大替朕分忧。”连孩子的面都未见过就许下承诺,这已经是天大的殊荣了。

  连镌久脸色不变答道:“谢皇上恩典。”他心里知道,这话空泛的很。士农工商,只要他在劳作就是替皇上分忧。再说,十几年后的局面会如何又有谁能保证?这种私底下君臣二人的对话更无记载,皇上想承认就承认,想否认就否认,所以说来说去最多算客套了。

  明泉在心里推敲了下,最终决定直接问,“安莲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连镌久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皇上是问平安余党?”

  她抬眸,意味深长道:“不,朕问的是安莲。”

  “段大人会同刑部正量法而审,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量法?”明泉手指轻轻弹着,嘴角弯上浅浅的度,“他可是先皇为朕订下的皇夫,连相何必为难呢?”安莲就是先皇安下得第四颗棋子了吧。辅她登基的连镌久,平定乱党的蔺郡王,出谋划策的斐旭,还有在朝中拥有深厚背景的安莲,虽说自己是被局势硬逼着走到这一步,但也不得不佩服父皇深谋远虑。

  连镌久双膝跪地,沉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求朕没用,”明泉慢悠悠地坐下,“先皇遗命,何以改之?!”这句话是他当初逼着她登基所用,现在她正好堵回他的口。要想将压制住连镌久的势力,她还非得用安莲不可。

  “安莲戴罪之身,丧德败行,怎能辅助皇上统领六宫,母仪天下!”他掷地有声,素来优雅的双眉紧蹙,眸光中流露不安。

  “朕不需要他母仪天下,朕自己就是女子,当天下人之母,相信朕比他更合适。”她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烈,又缓了口气道,“先皇生前待朕如珍如宝,朕又何忍拂他最后的意思。何况,安莲伙同谋逆企图造反原本罪无可恕,但观其素日品行,放眼朝纲,几人可及?进了宫后,他便是朕的责任,朕会造一座金屋,以慰先皇在天之灵。”汉武帝没做金屋却送了座长门宫让陈阿娇终老,也让一段佳话平添几分遗憾。前者可鉴,她若反悔,也有出处。

  连镌久脑中念头百转,终究叹口气,“恳请皇上让臣先下狱与他一谈,他若有悔意……”

  “为了拒当皇夫,他甚至不惜犯上作乱,大逆造反……你觉得他可能有悔意吗?更何况,悔是对错事的抱憾痛恨,难道你要让朕未来的皇夫顶着逆反的罪名坐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座上?”安莲的罪名绝不能坐实,不然他只能当一着废棋。只是他性子高傲,为了自尊连叛乱都做的出来,她也没几分把握能把他握在手里。

  “皇上既然心意已决,臣只有竭尽所能了。”他长叹了口气,“只希望他日下了黄泉,先皇不要怪臣才好。”

  保住安莲的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末了连镌久还不忘在口头上损她。明泉睥着他,“你还真是能变着法儿骂朕啊。”

  “臣不敢,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来吧,留着你的命,朕可不做刘阿斗。”她将一叠奏折推了过去,“把这些收回去,你的枝叶不止家里,朝廷里也开得很茂盛。”

  连镌久上前捧起奏折,道:“科举监考的多了,就免不了有些门生。”态度不卑不亢的承认反让她抓不出错处。

  “你还真直接。”明泉摇摇头,“今年又是科考,朕可不敢再用你了,这次主考就擢……沈南风和田聚吧。”

  连镌久目光更深沉一分,“皇上英明。”

  沈南风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的小儿子,文才风流,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虽他与沈岳素来不合,但这次除平安余党,出力不少,因此升沈南风倒合适。但田聚……皇上作得又是什么打算?

  “哪里英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连镌久略作思索道:“久闻田聚爱财如命,爱美如财,如此有‘财’之人……岂非大宣幸事?”

  明泉笑道:“田聚与你连襟,你也如此刻薄,不怕左相夫人生气?”

  他立刻再度跪下,叩首道:“皇上明鉴,田聚与臣虽有连襟之谊,但仅止于此。论公,田聚好大喜功,视金银如父母,曾两度因挪用公款而遭到贬降,实非监察科考人选。论私,除了每年春节他上门贺礼外,平时并无深交。”

  “如此说来,他一无是处的很咯。”她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那这般无用之人,怎么能贬了又升,还连升两次呢?”

  连镌久心里有了底,田聚是个引子,主要是试探他对新皇的态度。想到此,连忙直起腰杆道,“田聚虽然不济,却有一项好处。便是他对水利十分有研究,臣将他调去工部,也是希望能协助阮大人处理黄水之灾事。”

  明泉沉默了下,缓缓道:“朕看过他的折子,倒是个人才。”

  连镌久道:“臣有事启奏。”

  明泉看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田聚精于水利,但文章却是擀面杖吹炉火,一窍不通。因此臣恳请皇上另选他人。”他跪地未起。

  她眼光微敛,声音沉下几分,“哦?左相可有人选?”

  “科举考试,一考古人圣贤之言,一考天下时事之论。沈南风是荣锦七年的榜眼,诗词文章无一不精,的确是难得人选。但说到时事,沈翰林日夜编辑《宣典》,恐怕未必能一概全通,因此臣推荐安凤坡。”

  明泉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轻颤了下,“左相似乎刚才还对安莲十分不满?”

  “一事归一事。”连镌久话语听不出爱憎,“安老相爷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举世景仰。平安郡王造反第一日,他便与独子安莲断绝了父子关系,品行之高洁,于莲荷犹有胜之!安凤坡虽是安莲堂兄,却是从贫县的县官做起,一步步升之今日的一州副长,平步青云四字当之无愧。”

  平步青云的平字说得好。她笑了笑,“论平步青云,他还差一点。前有连相三日一升,后有安莲拔地骤起,他不过是个从二品官,还入不得眼。”

  看连镌久还待再说,明泉挥手让他起来,“平身吧。先皇若知道朕让他的爱相在地上跪了这么久,恐怕今晚就要来斥责于朕。安凤坡这个人朕以前听过,却没大印象。让朕再想想。”

  “遵旨。”他膝盖有点僵,毕竟很久没在地上跪着回话了。

  她笑叹了口气,道:“这龙椅真是不好坐,现在一点芝麻小事将来说不定就能动摇社稷根本。只能事事躬亲,累得慌。若不是父皇的旨意,朕真想把它让给子耘哥哥。”子耘是前太子尚汤的表字。

  连镌久道:“皇上切莫做如此想,先皇自有先皇用意,何况平安郡王为一己私利,置天下无物的做法已印证先皇识人之明。”

  明泉唔了一声,走回案前,重新提笔,“行了,快点回家去吧。省得大夫人找人找到皇宫里来。”

  她指的是连镌久有次留恋花巷,彻夜未归,连大夫人便带着几个夫人杀到了安莲家,非说他们平时眉来眼去,暧昧非常,是他把人藏了起来。

  最后闹得当时的太子亲自出面调停才算解决,只可怜安莲和连镌久把名声也赔在了上面。

  连镌久眼光一闪,悄悄抬眸看了眼重新奋笔的少女君主,额前几捋青丝淡化了她眉宇间的英气,她的五官五成像先皇,三成像云太妃,虽不明艳俏丽,倒也清秀怡人。当那眸子冷冷望过来时,不严而威的霸气不逊先皇。也许这就是先皇最终选择了她的原因之一吧。

  “佐政殿虽然暖和,但毕竟有段距离。朕可不喜欢等人。”她漫不经心道。

  刚退至门外的连镌久一怔,悄悄掩上门。

  “左相大人。”崔成守在门口,脸上还挂着友善的笑。

  他微微叹口气,这个人恐怕是不能再用了。“崔公公辛苦。”

  淡淡推开他递过来的暖手炉,连镌久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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