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长日
范拙到户部的时候,大门洞敞。
一个须发皆白的锦衣老叟金刀大马地坐在通往正堂的院子里。
户部官员一个个儿子见老子似的随侍在侧。
“当沈二侄子被皇上点中北上时,我便猜到这个结局。”在一众高手的护卫下,范拙悠然走到老叟面前,“没想到啊,你我同朝共事数十年矣,老来还要撕破脸皮。”
老叟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沈南风的影子,“范老何出此言。郑旷在刑部被歹人劫走,你将他安然送返,乃是大功,沈某虽然糊涂,还不至于这都分不清楚。”
郑旷站在范拙身后,见老叟向他递了个眼色,立刻领悟道:“下官正要多谢范大人。”这位老叟不是别人,正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连孙化吉见了都要矮三分的人物,虽已辞官,但户部多数人都算其门生故旧,论影响力决不在孙化吉之下。
范拙望着他苦笑数声,“沈儒良啊沈儒良,有你这句话,也不枉咱们相交这一场了。”
沈儒良闻言长叹。
“当初你将沈二侄子送进宫时,我不曾阻止,如今……你也不要再劝我了。”
“你这又是何苦?”沈儒良苦口婆心道,“如今纵然给你拿到银子,又有何用?”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在乎的还是那银子么?”范拙沉声道,“高阳王的人品你也是晓得的,若皇上真因长幼有序属意太子汤继承大统,倒也罢了。可如今呢,明泉公主一介女流……就算她才华出众,到底是小家子的东西。难道先皇真是糊涂到自小将她以太子之道教养?”
“范拙!”沈儒良忍不住呵斥道。
范拙摆摆手,“且让我说完,只怕今日不说,以后也没这机会了。”他深吸口气,复道,“我当初既然敢站出来,就没想过后路。先皇遗诏我至今不信,正好趁这个机会下去问个清楚!”
沈儒良脸色立变。这话等于是交代遗言了。
范拙朝他走近两步,附低声音道:“我看南风颇受女帝重用,日后必有作为。你既选择了她,我也无权置喙,只是日后切切小心连镌久。此人……”
“站住!”门口刷刷一阵长剑出鞘之声。
范拙回头。
门口又停了两顶轿子,从轿子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瘦削冷峻,一个神情刚毅,腰杆挺得一般笔直,目光定定地望向这里。
“段大人,杨大人,什么风把你们吹到户部来了。”沈儒良抢在范拙身前抱拳道。
段敖单指移开架在面前的剑尖,“这是户部的阵仗?”
沈儒良微怔,似是没想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开口竟如此犀利。
“这是老夫的阵仗。”范拙冷笑道,“段大人看,可还招待你得?”
段敖对眼前白森森的剑光视而不见,径自穿过他们,向范拙走去。
范拙挥手放行。
“大家同殿为臣,心心念念为的都是皇上和大宣江山,哪怕偶有意见不和,也未至如此啊。”杨焕之快跑几步,身子拦在范拙与段敖之间。没想到自己在家小恙几日,京城竟已闹到如此地步了。
“恐怕在范大人心里就只有雍州之主了。”段敖寒声道。
杨焕之和沈儒良神色顿时一白。
“老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雍州数万受灾之民,段大人即便另有想法……也不至狗血喷人如斯吧?”范拙慢悠悠地笑着,仿佛狗血喷人四字只是句溢美之辞。
“那么,敢问吏部尚书来户部所为何事?”段敖冷眼看他。
范拙自身上缓缓掏出一张令书,“段大人不至忘了曾经联名所下的令书吧?”
杨焕之连忙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与段大人商量过,决定重议此事。”
“监国四臣,须半数以上方可定论。”范拙拉下脸道,“两位不如拉了连相一同前来,再议此事。但是在这之前,此令书仍然生效。”
段敖话音更寒,“在场三位尚书,只你一人,恐怕做不得数。”沈儒良一开始便为他打圆场,难保不是一路。因此他故意未将他算在内。
“那加上本王,够不够分量?”
清风般的嗓音在段敖等人脑中如击重锤,不约而同暗道:终于来了。
一个二十左右的紫袍青年含笑站在门槛前,腰带锦绣,环佩玲珑。郑旷只觉眼前一亮,脑中只得四个字--金风和煦。
“你们还不动手?!”安凤坡的额上隐隐有汗珠成凝。
站在屋檐上的帝轻骑置若罔闻。
傍晚余日西照,影子东斜,黑长如鬼魅,依然纹丝不动。
安凤坡抬手抹了把冷汗,想通似的呼出口长气,“看来,我一败涂地。”几日来的兴奋与焦虑似都在一瞬间远去,那曾经在午夜梦回描绘千万遍的美景在刹那支离破碎。
“一战未成,何以言败。”声音淡若春风拂水,了无痕。
安凤坡却苦笑不说话。他今日所说所做尽入帝轻骑、宫廷内侍与刑部眼中,即使终未成事,这意图之名却是洗不脱了。
安莲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走至他身前,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帮我交给高阳王。”
“你确定?”他的手指搭在信封上。他当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他走?他这一走,背后怕是不知又要牵动多少势力的考量。
今日帝轻骑不听号令想必出自连镌久授意,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连镌久就没有坐上高阳王的船。不过就算坐上也无妨,以连镌久的资格功勋,明泉要动他,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但他不同,他只是安家的一个区区安凤坡。从他进宫那天起,安老相爷就把他视作一颗弃子,留也罢去也罢。他若能干出番事业,那还有机会在安家留一席之地,若不能……安家决不会为他而违拗明泉的意思。
安莲松指,信在空中摇曳了下,稳稳落在安凤坡仓皇伸出的手中。“替我谢过高阳王,若非他试探之举,满朝上下恐怕还不能如此齐心。”
安凤坡嘴巴张了下,又颓然闭上,扭头朝外走去。经过帝轻骑足下时,脚步略顿,“连镌久究竟下得什么令?”
“连相下令箭指平昭殿。”其中一名帝轻骑肃容道。
安凤坡看着张如盈月的弓与蓄势待发的箭嘴角似笑非笑地掀了下。
“等下!”如意突然从他身边穿过,急急跪在安莲面前,“不好了,马太妃被劫走了!”
安莲眉头轻蹙,“来了几人?现在何处?”
如意踌躇了下,“我,奴才也不知道,是听人说的。他就在外面!”
“让他进来。”
安凤坡索性收了脚步。他站在转弯处,正好看到迎面走来那人,从七品的太监服,腰弯得极低,脚步迈得极小,像怕被人撞见般。
正要转弯时,抬头猛得与他视线对上,立刻哆嗦着跪了下来,“奴才崔、崔成,见过安侍臣大人。”
“我倒也是个安大人,却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安凤坡略带嘲讽地瞟了眼安莲。
“笨蛋,这边!”如意急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冲过去把他拖过来,可惜自己被那么多弓箭对着脑袋,身体好象虚脱一样软绵绵得使不上力。
崔成立刻爬到安莲面前,“奴、奴……”
“你是崔成?”安莲眉头蹙得更紧。
崔成抖了下,连连磕头道,“是是是……”
“你现在应该在执法司的牢房里。”不是疑问,是肯定。
“奴奴……”崔成啪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听到了很重要的消息……所、所以出来报信!”
安莲脚步微移了下,崔成立刻爬了几步,头继续对准他的鞋。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崔成精神一振,“执法司的费海英买通人要将马太妃带出宫去!”他舔了舔嘴唇道,“就这个时辰。”
“不过一句话,为何不由看守太监待传?”安莲声音突得沉了几分。
崔成早知必有此问,因而答起来不紧不慢道:“此事干系重大,费海英又耳目众多……”
“那那些耳目又怎肯冒着大不韪将你放出来?”安莲冷然问。
崔成一呆,支吾不能言。他在牢里得到这个消息时,便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次若表现得好,莫说出去,即使是重受重用也大有可能。毕竟伺候明泉那几年的情分还是在的。当初他犯的事情大,皇上不能公然保他也是有的,如今有了借口,将他放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算盘打得劈啪想,却不料安莲根本不买他的帐。
“这、这等奴才见了皇上,自、自会解释……”崔成咬牙道。
安莲抬眸,见安凤坡还站在那里,不禁问道:“还不走?”
“恐怕还走不了。”安凤坡苦笑一声,便听大老远一声尖锐喝道,“古太妃驾到。”
夕阳与适才相比,仿佛半分未动。
如意搓着抽筋的小腿,突然觉得今天漫长得令人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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