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溪宁的朝绿端了晚膳来,却只见一灯如豆,溪宁一个人坐在桌前,不知道已经呆了多久。
“溪宁姑娘?”朝绿轻声唤她。溪宁披散的墨般长发微微一动,却没有转过脸来,只是淡淡地说:“放在这儿,你下去吧。”
朝绿去了。螓希卧在贵妃榻上,眼神渐渐空洞了起来。仿佛回到那一日,那初见的时光……
那日的桃花极艳,像是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极尽妖娆地盛放。那粉的可以掐出水来的花瓣,也是这般扑簌簌地飘落下来,落得人满头满脸都是那绛粉的喧嚣。她在一株桃花树下等待,心里乱哄哄的,倒像是烧着了火,一点一点炙烤着,让人坐立不得。她削葱一样的手指将衣襟的一角捏来捏去,一双妙目时而悄悄四顾,时而羞怯地垂下。天外,风景如画,云卷云舒。
她在等他,握着一只信物铁鱼。那是他们初次的相会,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赠他价值连城的传家玉佩的小小少女,她的脑海里却满是关于他的传说——家财万贯的陆府少爷,才智过人,胸有韬略,却为人谦和。更难得的是,这样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还是名动一方的美男子。
她的嘴角衔着极娇美的笑意,轻轻低头拂拭那只滑润的铁鱼,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极羞的事情,经不住地扭捏起来。待到再抬头,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她初是只见一双极黑极深邃的眼睛,恍如最纯粹的黑曜石一般,带着笑意凝视着她。溪宁来不及细看,轻轻地“嗳呀”一声,娇羞地垂下头去。
“抱歉唐突了,在下陆圣庵。”
不过十个字,不过十个字……便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直刺她的心房。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什么叫做就中更有痴儿女。那些原本背着先生私下看的淫词艳曲,倒像是约好了一般有志一同地蓬勃出来,让她的俏脸更加酡红,如薄醉微醺。
她偷偷觑他一眼。一身随风轻摆的白衣,批着绣金纹的紫袍,飘飘乎若仙。他生得极美,一双隐隐生出桃花的凤目,殷红微抿的唇,刀削一般俊朗的面孔。美虽美,却不带丝毫女气,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陆圣庵低低地笑了,她顿时红了脸,不敢再看。因着不敢再看,她没有捕捉到对方眼底里那一闪而过的阴沉。
那一日,他带她在京畿游玩了一天。他待她极是温柔妥帖,一颗芳心就此深陷。
她知道,那个人叮嘱过她永远不要爱上他,可是自那一日起……自那一日起,她再也没能忘记那少年的音容笑貌,再也没能忘记那一日如雨如珠落她一身的桃花花瓣……
溪宁苦笑了一声,随手翻开几案上的一侧古书。暗朱红色的檀木上,薄薄的书页都翻卷了起来,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信手一翻,却是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溯……央……
溪宁猛然忆起陆圣庵晨间作的那幅画像,一时咬住了贝齿,将那书册摔在地上,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倒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良久,她的嘴角微微弓起,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那笑衬着她漆黑如点墨的眼,极是幽深神秘。
溯央……
溯央慢慢悠悠地喝茶,螓希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小心地掩上门,低低地说:“主子,出事了!”
溯央放下杯盏,颦眉问道:“不要慌,你慢慢说。”
螓希缓了口气:“刚才我听说,陆家在好几个地方的铺子都倒了。”
“倒了?”溯央一怔,“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倒了?”
螓希神秘兮兮地道:“府中人也道奇怪,那北临城内陆家的琉璃坊,向来都是独占鳌头的,还有言曰,北临人到处,皆穿琉璃衣。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有家香馨坊突然独大起来。听说,少爷对北临的江管事说,不如那琉璃坊就此算了。”
就此算了?陆家的家业再大,一家大绣房也可以说弃就弃?溯央想了想,问:“那江管事现在何处?”
“在前厅和少爷在一处呢,倒像是有丫鬟小厮端茶倒水什么的,将他们的话听了一星半点便漏了出去,这会子估摸着不少人都知悉了。”
溯央点了点头:“替我绾发更衣,我要去会会这位江管事。”
螓希一愣:“主子,使不得啊。大佢女子不管帐的。您是太后赐婚,若是干涉陆家之事,只怕公子会多心……”
溯央淡淡笑道:“此刻他便不多心吗?走罢!”
陆家正厅内,陆圣庵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镶珐琅的瓷杯,内里是上等的大红袍。他的一双凤目微瞑,神色淡淡的,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江管事,以及厅内出出进进明显比平日更频繁些的丫鬟小厮。
江管事立在一旁。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脸上隐隐有些市侩之气,却又融了几分正气,倒是极为和谐。他听少东说要弃了琉璃坊,到底据理力争了两句。这会子看少爷脸色淡淡的,饶是他向来精明能干,却也猜不出少爷的心思,讪讪的就没再往下说。
这会子场面正在难看,陆圣庵身边的墨研从门外溜了进来,脸色颇有几分怪异地说:“少爷,少奶奶来了。”
江管事先是吃了一惊,这陆家新科少奶奶,他也是有所耳闻。传闻她原是平民,靠其父替皇上一命换一命的功劳才得着一个郡主的封号,交予昱王抚养,偏生又传出与昱王父子的流言蜚语。最后还是太后出面将她领回宫中,好歹才算脱离了流言。不过几年,她便由太后指婚进了陆家。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溯央,只觉得这少夫人并非传闻中的狐媚妖姬,倒很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温柔文雅,人淡如菊。他自然不敢细看,连忙行了个礼,喊了一句少夫人。
溯央应了,转头向陆圣庵笑语晏晏地道:“相公辛苦了。”
陆圣庵“嗯”了一声,抬眼见她不过披了一件略薄的素色长锦衣,松松挽了发,倒像是匆匆赶来的样子,心里便知道事有蹊跷。
溯央不待他问话,开门见山道:“江管事,我听下头的人说,琉璃坊是不成的了?”
江管事脸色一变:“回夫人的话,是在下失职。”
溯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笑:“是琉璃坊做的衣服不比香馨坊的华贵吗?”
陆圣庵的眸色顿时变得深邃起来。江管事道:“那倒不是,琉璃坊的衣料,按着少爷的意思,向来都是北临城内最为华贵的。”
溯央一挑眉,心中顿时跟明镜一样。边疆越来越不太平,如今从宫廷到民间已经渐渐开始大扬廉洁节俭之风。琉璃坊的奢华衣衫除了富人和官员在私底下买些,还有谁会买?而香馨坊专做平民可穿的衣衫,自然会顾客盈门了。
但是她若想得到,陆圣庵如何会想不到?为何他还要一意孤行地让琉璃坊非华衣不做?溯央微微侧头看了陆圣庵一眼。
陆圣庵依旧不动声色,只捧着那盏大红袍微微抿了一口,舒舒坦坦地眯起双目,露出狐狸般的表情。溯央心里简直是要磨牙了,若非自小受着宫规教养,她真想上去咬这个男人一口。什么为了美人违抗懿旨,什么极其任性的晾下她一个新娘子,现在看来,倒有七分是装出来的。若他不是这般一个难缠的人物,太后也不会用到她这个筹码。
她克制着心里翻江倒海的想咬他一口的欲念,定了定神。那江管事道:“夫人,我刚刚还在劝少爷,若是改作普通百姓都穿得起的衣服,我们未必会输给香馨坊……”
陆圣庵懒洋洋地道:“不必多说了,最近陆家周转不灵,这家绣坊的事暂且打住,你不必再管了。”
电光火石之间,溯央只见他黑眸灵动,眼底还浮着一层踌躇满志的光彩,丝毫不见家产散去的颓相,心念不由一动。莫非他已经胸中有乾坤,那绣房,原就是他的弃子?
溯央突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看向陆圣庵,眼神中带了一丝激赏。好棋,真真是一步好棋!如今皇上并未决定储君人选,太子之位亦是摇摇欲坠。然而对几个实力强劲的王爷,皇上到底是有几分忌惮的。此时此景,陆家若是一味向外扩张,生意越做越大,只怕皇上会觉得七王党实力过盛,因此多存一份疑心,乃至直接消解其势力,便是得不偿失了。倒不如自削其势,陆家的家业惨淡一些,七王一党的其他各家也弱势一些,皇帝便会觉得七王党其势不敌太子、五王,这疑心也就自然消去了。皇上要的是平衡,七王便给他平衡,以此保全自身。
她与他各为其主,既然他要弃之,那她势必要救之。他要削弱陆家的家业,她便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想到这里,溯央抿嘴笑道:“这绣坊是相公千辛万苦操劳才有的今天,如何能轻易舍去呢?相公给央儿一些时日,央儿自有办法令北临人重穿琉璃衣。”
陆圣庵原本是一副懒洋洋地样子,这会子听到这话,一双凤目睁了开来,脸上也收起了原本的神色,眸色极深地凝视溯央一会。见她眉眼弯弯的皆是笑意,却带着一副笑里藏刀的小狐狸表情,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此时出言试探,大抵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他虽然欣赏她,到底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物。面色不变,口中却淡淡地道:“夫人管好府中的家务事便罢了,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溯央知道跟他抢白无果,正在偷偷想对策,却只听得屋外一声苍老却嘹亮的声音喝道:“若女人便不能管生意场上的事,哪有你的今天?”
喜欢宛在水中央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宛在水中央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