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光明晃晃地射进来,亮得刺目。
陆圣庵与溯央坐在一侧,廖奉霆与螓希坐在另一侧。四人神色各异,室内弥漫着氤氲的苏合香与死寂的沉默。
陆圣庵的目光淡淡的,间或在其余三人脸上兜转一圈。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石纹玉鲤鱼,一身灰白色袖袍俊逸出尘,腰间错金银镶带钩迎着光闪闪烁烁。
他身旁的溯央正襟端坐在,宽宽绾着飞燕髻,她抚着手上的玉扳指,脸色有些苍白,却又凛然自威。
螓希则放下了原先稍显少女的蝴蝶绑发,梳做一个柔云发髻,面色红润羞怯,眉头都是软软的,羞目微垂,只低头看着自己衫子上的花儿不说话。
廖奉霆的目光倒还有些愣愣的,有些无措地望一眼溯央,又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微微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目光流动之中,却暗暗地风起云涌。
最后到底是陆圣庵先开了口:“央儿,我与奉霆去外面谈罢了。”
溯央微微点了一下头。等他二人出去,她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贴身侍婢:“螓希,你可有什么打算?”
螓希爱娇地笑了一笑:“但凭主子做主。”
她话说的轻巧,却是四两拨千斤。溯央微微摇头:“你与奉霆……表弟,到底是尚未成亲,这流言蜚语要是传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你……”
“主子会看轻螓希吗?”螓希说着,目光咄咄地望着溯央。
溯央一阵恍惚,只觉得她话里有话,却终是摇摇头:“怎么会?你我虽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我又岂会那般看待你呢?”
“那其余的人,螓希不在乎。”
溯央叹了一口气。原来螓希真是这般喜欢奉霆,女儿家的矜持名声都可以尽数抛却,她却没有这份潇洒。其实她又何尝不羡慕她,可她身上的层层桎梏,由不得她自由,由不得她天宽纵马,只能步步如履薄冰。
溯央的手敷上螓希的脸颊,语气里有淡淡的酸楚:“螓希,要嫁给奉霆表弟,不是和陆家争,你是要和荣菲争、和整个大佢皇室争。即使太后失势了,荣菲也是公主。皇帝怎么会让她的丈夫身边有旁的女子?”
螓希坚定地望着她:“我不怕。只要不是和他心里的那个人争,我就什么都不怕。”
心里的那个人……?溯央目光里有丝懵懂,但她冰雪聪明,隐隐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便起身立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明媚鲜妍的大好春色。这满世界的喧嚣旖旎,却是困在这层层的墙内,墙后还有墙,楼后还有楼,城外还有城……她不过像一只渺小的雀,锁在这逼仄的院内。心里一疼,不禁悠悠地唱起了歌。
螓希站在她身后,隐隐听到几句,不禁痴痴流下泪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陆圣庵走在前面,廖奉霆跟在后头,两个人默默穿行过府内的池塘。几尾红鲤摇曳摆尾,悠闲而过。光影在粼粼的水波间错落,望得久了,便有阵阵倦意袭来。
陆圣庵看了一会,开口说:“奉霆,公主怎么办?”
廖奉霆在后头肃然接口:“表兄,我与螓希姑娘昨夜只是一起喝酒,并未做出苟且之事。”
陆圣庵侧头看他,凤目中流淌着一丝了然:“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清楚?只是事关她名节,她又是一副非你不嫁的模样,纵使我不逼你,以央儿的性格,怕是不会答应的。”
廖奉霆听他提起溯央,想起方才溯央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隐隐有着责备之意,似是怪他坏了螓希的名节,心里一阵发苦,再作声不得。
阵阵春风熏熏而来,杨柳依依,花香袭人。陆圣庵凤目微瞑,心里计较着,螓希这个女子,只怕未必是如面上那般温婉单纯。
一个色荏内厉的美婢,再加上一个色厉内荏的荣菲公主,以廖奉霆耿直憨厚的性格,怎么应付得了?事到如今,他的确该替兄弟考虑一下今后的打算了……
廖奉霆恍然地望着这无限春光,长长叹了口气:“表兄,我现在没有成家的打算,公主也好,螓希也罢……我都不想娶……”
“最难消受美人恩……”陆圣庵摇摇头,目视着逍遥于水底的红鲤鱼,凉凉地道,“你看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其实以池为海,也未必不是种幸福……”
廖奉霆并没懂他的意思,却只觉得人生天地间,人人都有不可得的伤心事,一时呆呆地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若是从前,他提枪上马,驰骋沙场之时,哪里来这么多儿女情长?现在方知,原来命中注定的情劫,竟是逃不开的。
陆圣庵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今次便全看五王爷的了……”
“五王爷?”廖奉霆茫然地望着他。
陆圣庵只是狐狸般地笑笑,凝神望着他:“你可愿意以出外征战为代价,离开这些是是非非?”
年轻的将军望着他,眼前却缓缓浮现一个女子的笑颜。若是走了……他大抵是不能再见到她了吧。
想起昨夜,他依旧觉得心痛如绞。可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在她身边,总要看着她和表兄情真意笃才好,那她才会幸福康泰。这份幸福,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给的,而是她的夫君,她最最亲近之人才给得起的。
他生生的是一个外人。今生今世,都注定是一个外人。
可是,若是在她身边,他还可以看着她、守着她。虽然会痛,可与征战沙场、离她千万里之遥的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见不到她,他的心里好像永远都是空空落落的。那种痛,灭顶一般浸透了他全部的身心,他宁可被人当胸一剑刺穿,也不愿忍受这种漫漫撕裂心脏的痛楚。
可他一样清楚地知道,她的身边,早已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他廖奉霆,被人尊称一句将军,其实不过是个会些武把式,懂些粗浅兵法的鲁男子。他不会表兄的出口成章、文思天成,也不能向他一般弄琴下棋、丹青妙笔,就连武功,他都要略逊一筹。
他虽然鲁钝,但也看得出表兄趁她不注意偷看她时,目光中的温存。他在她身边,已经没有用了。那么,既然他也无心娶任何一个女子,又怎么能害了温婉善良的螓希,害了金枝玉叶的公主?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离开。
也好……疆场什么的,本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至少,他还有酒可以陪他,还有多年跟随他征战的弟兄们。也许,疆外浩瀚的星海,怀中凛冽的烈酒,和兵不血刃的战役,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她的笑容。
他怅然想着,伸出手去,与陆圣庵击掌为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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