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刚刚洗完脸,螓希急吼吼地跑将进来:“主子,刚才在路上听说卓公公来了,这会子在前厅呢!”
溯央明眸一转,笑道:“再好没有了,替我拿件新衣裳来。”
换了件湖蓝色襦裙,罩着皮毛小袄,溯央带着螓希走到厅前。卓公公依旧脸孔白皙,红光满面,倒是身子略微发福了一些,挤在一身太监服里略有几分滑稽。他是常年跟在太后身边的人,与溯央也算熟稔,见了她居然眼眶一红,也没了大太监的气势,连连嘘叹,直道皇上与太后想她得紧。说到情深处,一旁的陆老太太也陪着掉了几滴泪。溯央在心里叹气,这些宫里的人物,戏是做的愈来愈真了,脸上却也做出一副戚戚焉的表情。
等卓公公稍微平静了些,溯央问道:“太后身体如何?吃得下睡得好吗?”说着递去一个眼神。
卓公公是宫里的人精,顺着就答:“太后凤体安康,只是郡主嫁了,终究有些不乐,精神劲儿似乎也比以往差了些。”
溯央道:“卓公公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后,替央儿尽份心力。”
“这个自然,请郡主放心。”
溯央感怀地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说:“风闻北临有座如观寺,极是灵验的。”
卓公公自然明白溯央的意思,顺着就把话题岔了开去:“有郡主的一片孝心,太后娘娘必然身体康健。”
又聊了几句家常,卓公公令外头的太监把太后的赏赐搬了进来,又嘱咐了几句要陆圣庵好好对待郡主,便离去了。
溯央见状,起身福了一福,对老夫人说:“央儿先回房了。”
“媳妇不多坐一会?”老夫人意要挽留。
溯央敛眉一笑,余光递给了螓希。螓希开口:“老夫人,少夫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看账本,替陆家的生意拿主意,忙得不可开……”
“螓希!奶奶在跟我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溯央微微提高了声量。
螓希连忙噤声低头。老夫人站了起来,握住溯央的手:“你受累了。这些事情,原本不该让你操心,只是……”老夫人看了陆圣庵一眼,眼神里颇有些不满。
溯央连忙低眉顺眼地道:“奶奶说的哪里话,媳妇操劳些也是为了相公,能让相公省心些,媳妇甘之若饴。”
老夫人更加心疼她,溯央也乖乖地低着头应着。陆圣庵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却有些闷闷的。她这一番勾心斗角的玩意儿用到自己身上便也罢了,居然还用到了奶奶身上。
溯央说了一阵,带着螓希告辞。陆圣庵道:“我送你。”
老夫人这才欣慰地笑了。陆圣庵走在溯央身侧,挨得极近,状似亲密地在她耳畔说:“夫人真是高明。”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幸能入相公的法眼。”溯央也装得极尽温柔地说,心里却一阵发凉。当初她嫁来陆家之前,太后就要她定时向她回报陆家的情况,她暗示北临给卓公公,太后自然知道是约北临相见。这样一来,她便可以顺势去探一探北临城内琉璃坊的虚实。
他这般聪慧,如何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何却又不拦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陆圣庵紧盯着她的双眼,心里却淡淡地涌上一股惆怅。造化弄人,他与她相识相遇,却是这般情形,非要彼此警戒防备,勾心斗角。他不敢深想,微微一躬身:“夫人请,我送你回房。”
溯央浅浅一笑:“相公请。”她知道他在做戏,那便配合一下吧。太后马上会召见她,这段时间,他想必会对她“很好”。其实他不必装,太后想知道的,不是他对她怎么样,而是七王党的风吹草动。新夫君待她如何,老夫人待她如何,陆府上下待她如何……那些统统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
溯央的眼神恍惚,耳畔充斥着的唯一声响,是仓啷仓啷的步摇轻曳之声。陆圣庵送她走到她的房,脚一停,右眉微挑,脸上似笑非笑地露出几分嘲讽的表情:“恭送夫人回房看琉璃坊的账目了。今儿天气不错,为夫要陪溪宁去放风筝……”说着他侧脸看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夫人是大家闺秀金枝玉叶,自是不屑这些个玩意儿的。那为夫先告退了。”
他故意谦恭地行了一礼,飘飘乎的广袖带着一股风,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砸在她脸上,生生的疼。
风筝……?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任着一个闲职,得空便会带她去放风筝。父亲是个洒脱的人,常常不戴冠赤着足,牵着她的手在旷野中奔跑。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久得倒好像是上辈子。
她还年幼,不忍心让风筝受一根丝线禁锢,只问父亲——爹爹,让风筝自由自在的不好吗……?
父亲笑着答道——这风筝就像爹爹一样,只要小妗拉一拉线,我便会飞到小妗的身边。
是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一个小名叫做小妗。小妗小妗,如今还有谁会这般叫唤她?……她愿意千遍百遍的拉线,只求父亲回来看她一眼也好,可是如今父亲是再也不能眷顾她了。
她不要做什么郡主,她不要那些浮利虚名,她只求一个可以任她撒娇,护她周全的怀抱。从父丧那年,这一切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她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惊醒。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后院的草地早已褪去瑞雪覆盖,层层叠叠新生的嫩芽焕发着勃勃生机。溪宁披着绵长的墨发,漾着鲜艳的笑容扯着一只五福捧寿的风筝,一边跑一边娇声笑着。陆圣庵也隐去了了平日的城府,一只手拉着溪宁,一边引着她跑一边止不住的呼呼喝喝。佳人如玉,君子翩翩,如同外头盛怒的阳光,生生扎入她的眼睛。
溯央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忽儿那是陆圣庵与溪宁,一忽儿那是父亲与幼时的自己。长廊寒冷,屋外却温暖如春。她的嫩绿色百褶裙的裙角被风掀起来,微微拍打着,仿佛是谁在轻轻地安慰着她——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她足跟一旋进了自己的房,将门关上。正中那张厚实的红木书桌上堆着厚厚一叠账本,微弱的光线从南面的雕镂小窗射进来,那账本上有淡淡的尘灰漂浮。冰冷冷的檀木椅,冰冷冷的笔墨纸砚,冰冷冷的熏香笼罩着她。
墙内形影吊,墙外佳人笑。
她翻开账目,极轻极轻地,落下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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