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太子爷请您去德诚宫一趟。”
溯央侧过头,见是太子的心腹阮公公。大雨之中,他手里握着两把油纸伞,一把撑在溯央头顶上,眼神里流淌着心疼和慈爱。
溯央眼圈一红,连忙垂首不让陆圣庵看见,转身就往德诚宫走。
阮公公叹了一口气,向陆圣庵望了一眼:“郡主性子倔,陆公子,多担待了。”
陆圣庵的白衣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清隽文秀的脸却在湿润中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他微微扬起嘴角,温温答了三个字:“我知道。”
阮公公不禁定定地看他一会。在宫中,他虽是个内侍,却也有对食的嬷嬷。他看得懂,这位道不同却端得上人中龙凤的陆公子眼中,压抑着缱绻的深情。
阮公公叹了一口气,将一柄伞塞给陆圣庵,快步撑着另一把伞去追溯央。两个人的背影,渐渐没入被一烟雨朦胧的宫廷楼宇。
陆圣庵握着那把暗黄的油纸伞,却迟迟没有打开。
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瓢泼大雨中孤寂独立。如同一幅极美的水墨画,却带着丝丝悲怆的冷寂。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阮公公带溯央去沐浴更衣,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寒冷,禁不住打起颤来。
侍女们备好了衣衫,将湿透了的换了去,又要替她重新绾发上妆。溯央呆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缓缓摇摇头:“只随便绾个便了。”
婢女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取来一只月牙形镶明珠的簪子,将她泼墨般的青丝绾起,将细白莹润的脸颊露出。虽脂粉未施,却眉目婉然,清幽雅致,别有一种含愁素雅的美。那婢女肚里有些文采,眼见溯央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禁笑道:“郡主这般素颜,倒是应了一句诗。”
溯央抬眸看着铜镜,道:“什么诗?”
“倒是子寿的两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溯央被她逗得不禁一笑。这两句诗乍看似乎有些混不搭界,细细品来,倒确实有两份应景的味道。她不禁轻启小口,徐徐吟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花卉流香原为天性,何求美人采撷扬名?这丫头不过是夸她素颜貌美,她却只觉得这诗此刻想来别有一种冷处。如今她已经一无所有,始作俑者又是她一生依托的良人。纵然“兰叶春葳蕤”,没有“闻风坐相悦”之人,她又如何“自尔为佳节”?
这般想来,她不禁又有些伤心。
那侍婢在铜镜中见她容色又沉了下去,连忙道:“是奴婢多嘴,郡主莫怪……”她刚要说没关系,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有男子声音沉沉地道:“是谁惹央儿不快了?”
“太子殿下……”那侍婢匆忙跪倒下去。溯央连忙起身,堆起一个笑容:“太子殿下,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夸央儿相貌美丽,怎么会不快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溯央与太子原本并不熟稔,如今为了救这丫鬟,口气便有些亲近了。太子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道:“原来是夸郡主呢。下去吧。”
侍婢得了赦令,感激地向溯央点了下头,便退了出去。
太子在屋内坐下,神色淡淡地道:“你虽然不是皇室中人,但既是王叔的义女,往后便叫我一声皇兄便了。”
溯央不禁愣了愣。他要她唤他皇兄,为何要如此屈尊降贵?难道太后倒台了,他不甘心,还要拉拢余下的人一同再争一争?
太子看清她眸中升起的一丝戒备,不禁苦笑一声:“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太子,更加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帝。”
溯央又是一惊。一则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二则更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
太子的手无意识敲着台面,徐徐地道:“我母后是皇奶奶的络家人,如今络家在朝中太过强势,父皇担心的,无非是天下姓络而不姓尉迟,所以分给五弟兵权,又坐视七弟拉拢富贵之人,为的无非是制衡络家。”
他说着,怅然叹了口气:“因这层缘故,我向来在父皇面前装得碌碌无为,懦弱平庸,否则,我这一党锋芒太露,只会让父皇更加诟病。”
溯央这时才明白,原来世人眼中龟缩于太后翼下的太子,竟然是最懂得皇家生存的道理。溯央不禁问道:“太子,皇上介意的只是太后,若是你做出与太后相悖之态,皇上对你便不会有这么多戒心了啊。”
太子看着她,不禁淡淡笑道:“央儿,皇奶奶总对我说你蕙质兰心,若是个男儿定然能委以重任。看来真是不错。”他吐了一口气,“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太后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舍弃她……我不能。”
溯央敛眉看着自己裙衫上绘的芙蕖花,低低地道:“难得有情人,最是帝王家。”
太子低低笑了一声:“是啊。我知道自己不够冷酷无情,不该做这个皇帝。倒是七弟,聪慧果敢,当断则断。”
“七王爷……野心太大。”溯央不禁轻声道。
“……做帝王之人,有野心未必是件坏事。央儿,你要说我懦弱也好,无能也罢,我不想做皇帝。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说着立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如今太后被七王设计陷害,我们这一党也算瓦解了。你不要担心,太后与昱王叔,我会尽全力相救的。至于你……”
太子说着,伸手摸摸她的发,像是在哄着自己的妹妹一般:“央儿,陆公子虽然是七王爷的人,但日后我与七王也不会再起波澜了,你与他之间,不必再勾斗才好。女孩子,太过倔强……不是什么好事。”
溯央抬起眼眸看着他,轻轻摇一摇头:“他害了义父、害了太后、害了你,这份‘恩德’,我永志不忘。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情义,从前没有,日后,也永远不会有!”
太子看着眼前少女眸中闪过了决绝与森冷,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她的倔强,他能理解,并且无从置喙。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这一生这样漫长,她与陆圣庵,终究是错过了……
溯央突然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太……皇兄,今日之事,皆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轻信于人,太后也不会……也不会中了七王的计……”她越说越愧疚,十指紧攥,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太子沉吟一会,道:“央儿,皇奶奶被父皇的内侍架下去的时候,你想站出来对父皇说得,就是这些话吧?”
溯央的脸上冰凉坚毅:“是央儿的错,为何要太后承担?央儿愿意任凭皇上处置,但太后是无辜的!”
太子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父皇要扳倒络家,这不过是个契机。便是你站出来,也只是多赔上一个你,结果都是一样。”他说着,看着溯央,眼神温润,“皇奶奶被架下去之事,她朝我摇了下头,又向你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是要我……拦住你,别做傻事……”
溯央的泪水顿时止不住地涌出——太后被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哭;面对陆圣庵的时候,她没有哭;这一刻,她不知道是悲恸还是委屈,颗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下来。
太后,即使因为她而被皇帝逼去礼佛,也愿意相信她、袒护她。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关爱她的人离去。
泪眼朦胧中,她感觉到太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像是无声的安慰。
太子不愿再看她伤心下去,笑着说:“央儿,若不当太子,你说,做什么才好些?”
溯央不禁也破涕为笑起来:“央儿觉得,最好不过廖将军一般征战沙场,那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天宽纵马,方不枉此一生。”
太子默默地出神道:“天宽纵马……无拘无束……”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冷雨敲窗,雨打残荷。
仿佛可以看见那无边辽远的疆场。
纵马放歌,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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