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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无忧亦无怖

宛在水中央 七夜溯 2389 2021-04-02 20:19

  溪宁默默地插了一炷香,望着那袅袅的青烟,一时的沉默。

  朝绿正踏进来,却见她一身的素色衫子,脂粉未施,只默默地瞅着那柱香发愣,不禁放下手里的物什,走过来道:“夫人,怎么了?”

  溪宁侧过脸来,脸上隐隐有丝懵懂:“朝绿,溯央的孩子,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朝绿微微有些诧异:“夫人怎的突然又怜悯起那孩子来?您不是常常说,若不心狠手辣,如何做得了大事呢?”

  溪宁微微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对着那神龛上的香烛拜了一拜。良久良久,才轻轻地道:“我是不想看那孩子活在世上……可他真的死了,又觉得心中难安。唉,今日的我,应该算是赢过溯央了罢,我却丝毫不觉得欢喜……”

  朝绿沏上一壶茶,递到溪宁手中,道:“夫人,别想这么多了。那孩子,也不是您亲手害死的呀……”

  溪宁苦笑一声,伸手抚住自己的小腹:“若有报应,便报应在我身上吧,只要这孩子能平安无事。”

  朝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兴这么说的!小少爷与夫人皆是吉人天相,哪里会有报应一说!”

  溪宁看她一眼,涩然道:“罢了。你随我去寺庙一趟吧。”

  如是庙地处京畿郊野,非是香火鼎盛之地,却也梵刹俨然,佛音袅袅。偶有几个善男信女前来祭拜,皆是平声静气,毫无喧杂之音。彼时午后,阳光懒懒照在庙堂之上,明黄庙墙上,“如是庙”四个字明晃晃的,泛着流光。庙门洞开,不时有诵经声徐徐传来。庙门前支一张破凳,一个瘌痢头的和尚穿得破破烂烂的,横在那破凳上翘着腿假寐。身旁竖着一张写着“测字”二字的布旌,笔力倒是苍劲,只是久被风吹雨淋,剥落了些颜色。

  溪宁身怀有孕,走得累了,便在那测字摊前坐下。那瘌痢头和尚见来了生意,懒洋洋地起来,丢了纸笔给她。

  溪宁也不推辞,提笔往纸上随手写了一个“土”字,字迹极是娟秀。那和尚拿去瞧了半日,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

  溪宁未待做声,朝绿脸上已经有不豫之色:“你这和尚好没道理,不过写了一个字便咒我家夫人不好?”

  那和尚也不以为忤,将那纸摊平于桌上,随手提笔在上面划了一道,一个“土”字便成了“王”字。却听他道:“夫人心有所往,如今定有所成。只是所以事不能成事,王不能称王,皆是因为少了这一笔。虽只是一笔,却最是重要。若是不知自己所求为何,那么一切努力,只是越走越远罢了。”

  溪宁听得怔怔的,一时没了言语。朝绿板起脸,道:“瘌头和尚!你好大的胆子,敢消遣我们!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她乃是京城首富陆家的夫人!便是我做丫鬟的,姑奶奶也让你卷铺盖走人!”

  那瘌痢头和尚置若罔闻,重新懒懒地躺下,闭起双目。

  朝绿碰了个软钉子好生没趣,拉起溪宁道:“夫人别同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进庙烧香去罢。”

  溪宁站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走进如是庙。却见庙前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站在那里看着,却见一个穿浅青色衫子的女子从大雄宝殿缓步而出。她约莫四十岁,容色清丽,貌美不张。那闭眼口鼻,竟与自己一般无二!

  溪宁被镇住了,一时立在那里不能动作。朝绿在她身边,也低低“咦”了一声:“夫人,那女子……与您生得好像……”

  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婢。她迎面见到溪宁,也不禁一愣。随即将手中的东西交到身后侍婢怀中,向前走了几步,立在溪宁面前。

  她唇边带起一丝微笑,上下看看她,道:“你这般大了。长得像他,很好,很好。”

  溪宁愣愣地不能言语。那女子又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温柔摸摸她的肩膀,和声道:“女子一生,若能寻到真心相待之人,便是莫大莫大的幸福了。你要好好珍惜。”

  溪宁垂下头去,心里泛过一阵冰冷——真心相待之人,陆圣庵真的是吗?她苦苦寻觅半生,寻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那和尚说她“若是不知自己所求为何,那么一切努力,只是越走越远罢了”。她真是在越走越远么……

  那女子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又道:“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人世中,最难的事情,莫过放下。放下得失、放下执念……”

  溪宁听在耳中,心里徒然升起空茫茫的虚妄。是她太过偏执吗,她又真的爱陆圣庵吗?或者,她从前是爱过的,那个豆蔻锦年的少女溪宁,是爱过的;可在溯央出现之后,在他的眼睛里只有溯央之后……她的爱,变成了梦幻泡影,被空自的时光岁月一点点消磨殆尽。今日的她,所以活着,依仗的不是爱,而是恨。

  只是恨到头来,陆圣庵失忆了,溯央失却了孩子,她要的都已经做到了,却益发的不快活,益发的空虚。她的未来,是什么?她该报复的都报复了,以后,又该指着什么活着?……

  那素衫女子身后的侍婢,低低唤了一声:“主子,该回宫了。”那女子点了一点头,又看了一眼溪宁,轻轻侧身而去。

  溪宁禁不住望向她,涩然低语:“你是……我娘吗……”

  那女子的背影顿了一顿,终是头也不回地去了。远处风中,隐隐传来佛堂弟子的念诵声:“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立在那里,听着那四句佛偈,缓缓落下泪来——她是离于爱了,却不能无忧亦无怖;莫非她也要离于恨,才能心平气和?可她离了恨,还余什么、还剩什么、还为了什么而活?!……

  残阳泣血,孤雁厉嚎。她一个人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望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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