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复立,余宠未衰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也未尝没有将他推出来当靶子的意思在内,太子却不能领悟,跋扈乖戾更甚以前。
而胤禩狠狠一跌后,自忖此时不能与太子争锋,于是终日称病不出。
一废一立之间,胤禛谨慎地没有走差,为康熙所重,渐次将朝廷要事交与他办理。
地位越重,他越能感到朝局中的汹涌暗流,皇帝、太子、胤禩……几方势力纠成一个死结,他不得不日日费劲去解,同时鉴于前车之覆,更加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四十九年年初,弘昀夭折,合府烦恼,胤禛已经年过三十,膝下只剩弘时一子,心情之恶,可想而知。
孰料未出一月,胤禩忽然发了一张请帖来,请兄弟们去吃他头生儿???的满月酒。
胤禛想起弘昀,捏着请帖脸色铁青,最终却还是去了。
胤禩的福晋郭络罗氏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出身高贵,而且十分厉害,不许胤禩纳妾,胤禩母为贱籍,能结这么一门亲事实是意外之喜,便果然由着妻子,不纳侧福晋和侍妾。
只是再厉害的女人,生不出孩子也是没法,康熙恼怒胤禩觊觎储位,一个原因就是他受制于妻,至今无嗣。
郭络罗氏见自己成了丈夫前程的绊脚石,没奈何妥协,终于应允胤禩纳了一妾,生下一子,取名弘旺。
胤禛到了胤禩府里,只见人已差不多来齐,十来个兄弟,团团坐了一桌。
其中胤祉年纪最长,见胤禛进来,笑道:“老四来得迟了,先罚一杯。”说着端了酒杯过来。
胤禛却不接,待丫鬟搬过凳子来,一撩袍子坐下道:“我刚回府就接到帖子,茶也没顾上喝一口,就脚不沾地地来了,还要我罚酒?”说罢却又一笑,“只是三哥的面子却不能扫,这一杯就当给兄弟们助兴吧。”拿过酒杯,一口饮尽。
胤禩干笑道:“瞧四哥多爽快,咱们一起干一杯吧。”
酒过三巡,只见郭络罗氏穿戴得整整齐齐,粉光脂艳地出来,身边侍妾张氏抱着大红襁褓裹着的弘旺。
弘旺倒生得白胖可爱,眯着眼在睡觉,伯伯叔叔们少不得猛夸一通,纷纷褪下翡翠扳指琥珀扇坠槟榔荷包之类的小物件给他,丫鬟用个托盘来接,转眼堆了满满一盘。
十二阿哥胤祹见十六阿哥胤禄看得专注,不由笑道:“看看,看看,小十六也想当阿玛了。”
胤禄才十六岁,被哥哥们一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说笑一会儿,女眷们带了弘旺进去,胤祉笑道:“咱们光是喝酒,也没什么意思,行个酒令如何?”
胤禩道:“三哥说的是,只是酒令太文了没趣儿,太俗了又失体统。”想了一想,吩咐丫鬟道,“把我的唐诗筹令拿来。”
唐诗筹令是一套七十八根竹签,每根上面写一句唐诗,下面刻上该何人饮酒,颇为风趣。
须臾丫鬟取了来,因胤禩做东,众人便推他先抽。
胤禩晃晃签筒,掣出一根,一看忙道:“这个不好,不算不算。”众人强行抢过,一看写着:世上而今半是君,惧内者饮。顿时哄堂大笑。
胤禩不喜别人说他惧内,胤禟跟他最好,便将签拿过道:“八哥既说不好,那便算了,八哥再抽一次。”
胤禩咳了一声,又再抽出一根来,众人凑上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莫道人间总不知,惧内不认者饮。顿时笑得更加厉害,胤祹尤其掌不住,一杯酒洒得满身都是。
胤禩没奈何,只得饮了此杯,轮到胤祉,慢条斯理掣出一根,上面写着:疑是银河落九天,洒酒者饮。胤祹还在擦拭衣上酒渍,冷不防被人逮住,强行灌下一杯。
签筒传到胤禛面前,他淡淡笑了一笑,伸手拿出一根,翻过来一看,却见写着:何人倚剑白云天,佩剑者饮。
众人面面相觑:“这儿哪有佩剑的?这一杯谁都不用饮了。”
胤禛似笑非笑道:“有人腰间无剑,心中却有剑。”
一句话刺进好些人心里,胤禩怔了一下,忽然大笑道:“四哥真会开玩笑,索性我们都喝下此杯吧!”
胤禛慢悠悠笑着,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一圈转下来,轮到胤禵时,众人都已喝得醺醺然,胤禵拿起一根,上面却写着:中原得鹿不由人,拳胜者饮。
十阿哥胤礻我满脸通红满嘴酒气地站起来:“这是要划拳?好!谁赢谁喝,痛快!”拎起旁边的七阿哥胤祐,便吆五喝六起来,席上一时乱成一团。
待到撤了酒席,丫鬟们捧了热手巾、醒酒汤来,众人清醒了些,又由胤禩张罗着,一道去看戏。
戏是听滥了的《三代荣》,众人都在嗑瓜子说闲话,只有胤禟盯着台上,色迷迷瞧着那俊美无匹的巾生。
胤禩见状笑道:“这一出唱完,我叫他上来敬酒。”
胤禟一挥手,随身小厮捧上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盖着香色袱子,胤禟扯了袱子,将托盘往桌上一倾,只见金光闪耀,几十个小金锞子满桌乱滚。
胤祹瞧见,笑道:“九哥出手好大方。”
胤禟嘿嘿一笑:“这一把嗓子值千两黄金,区区几个金锞子算得了什么?”
胤禩轻声笑道:“不光嗓子妙,人也是个妙人儿。不过老九,嗓子一半是天生,一半是练出来的,唱到这个份上,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夫,是成不了的,这位京师名角贺凌春,可是有三十多岁了。”
胤禛靡有声色之好,见了胤禟垂涎欲滴模样,十分反感,这时听胤禩这样一说,倒不由往台上看了一眼。
贺凌春身段潇洒,浑然天成,悠悠唱道:“今朝龙虎风云会,来日高车驷马迁……”
珠落玉盘,字字圆转,这样的陈词滥调,都被唱出一种清新雅丽来。
果然不俗,胤禛心想。
“爷。”身后有人靠近,低声道。
胤禛听是玉坠子,抬头道:“什么事?”玉坠子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胤禛微微变色:“我马上就去。”
起身告辞,胤禩扯住不放:“四哥连一出戏也不愿听完?这样扫为弟的面子。”
胤禛淡笑道:“皇阿玛将吏部交给我,有事我不得不去。”
“原来是公事,”胤禩马上放开了他,笑得一脸诚挚,“四哥辅佐太子,终日忙碌,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有劳八弟挂心。”
转身之时,猛听胤禟叫了声:“好!”胤禛侧头向台上望去,贺凌春一个急转,却也正好望来,丹凤眼开阖间清光凛凛。
赶到吏部,差点与气咻咻冲出来的侍郎曹鉴伦撞个满怀。
“雍王爷吉祥!”曹鉴伦老脸红涨,分明跟人刚吵了一场。
“怎么了曹大人?”
“雍王爷,您自个儿去看看吧!老朽年迈,这侍郎是做不下去了,明儿就上折子,告老还乡!”
“什么话不能商量,哪里就至于告老还乡?”胤禛笑道,掸了掸袍子进去。
太子端坐在内,冷脸瞅着底下官员,见胤禛进来,甩给他一张单子:“老四,你看看。”
胤禛看着上面几十个人名:“这是……”
“贪贿犯官的名单。”
胤禛一细看,不由苦笑:贪贿犯官未必是真,全是“八爷党”倒不假。
“禀太子,臣弟以为这名单还需好好斟酌。”
“还有什么好斟酌的?老四你也要保他们不成?”
胤禛听着这话不对,再瞧胤礽,忽然发觉,复位也有一年了,胤礽原本饱满的脸颊却还是凹陷的,眼窝青黑,抬眼看人时充满戾气。
胤禛心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生杀之大权,操于皇上一人之手——这话皇阿玛不止一次说过,太子疯了么?这不是平白让皇阿玛猜忌?
太子的确是疯了,急躁地站起来:“老四,说话!”
胤禛皱紧眉头:“臣弟请太子三思!”
胤礽手一挥,将案上的笔筒盖碗全部扫在了地上!
响声惊得所有人一抖,胤禛却恍若未闻,只抬眼默然地看着胤礽。
触到他的目光,胤礽骤然暴怒:“你也要开始劝谏我了,是不是?!”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他的肩,“就像王掞那老头子,哈,他对我是忠心耿耿,可是再忠心又怎样?他在乎的不是我,他在乎的只是一个明君!不错,我是要当皇上的人,皇上该有的胸襟才干我全得有,我言行稍有一点差池,就有无数人在我耳边提点,可我偏偏没有皇上的权!我这几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换了你来当试试!我一掉下去,这些人就拼命地往下踩我!你叫我怎么能不恨!我办几个官员,就犯了什么天条不成?那边老八结党营私,你们怎么不问?!”
胤禛轻声道:“二哥,这话不宜说。”
胤礽呆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还在吏部,放开了他:“滚出去!”
胤禛面颊上隐隐涌起一股血色,慢慢将名单推到胤礽面前,道:“望太子以国事为重,臣弟告退。”
众官员见是太子与雍亲王对峙,全部远远避开,此刻见太子对雍亲王这样口气,都惊得瞠目结舌。
胤禛一言不发地出来,心中虽怒,却也觉得惨淡。
胤礽不到两岁即封太子,康熙为其择选名师,八岁就能左右开弓,背诵四书,那时他还是个标准的好太子,也极得康熙欢心,不料三十年过去,父子兄弟之间竟变成了这样。
“王爷,”玉坠子见前后无人,跟上一步道,“您这是何苦?太子爷不体谅您,还横眉竖眼地跟您过不去,那边八爷见您帮衬太子,又把您当成眼中钉,您这不是两面不讨好么?”
胤禛顿住脚步,白净的脸上因激动涌起的潮|红已经褪去:“两面不讨好不要紧,只要有一个人知道我吃的苦,那我再累十倍,也值得了。”
玉坠子愣了一下:“王爷,那个人是……”
胤禛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玉坠子也是极灵透的人,只略一寻思,眼睛便蓦地一亮:“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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