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后，众人各自回房，丫鬟们也簇拥着占儿回到萱瑞堂。

　　太夫人除了曹颙这个儿子，还有一女，乃平郡王嫡妃，曹颙早逝，王妃也十分烦恼，后来占儿出世，王妃闻说是个男孩，大为欣慰，传信过来，让这遗腹子住进她出阁前所住的萱瑞堂里。

　　王妃不喜奢华，萱瑞堂内布置也是朴素节俭，这却与占儿天性相违，太夫人宠溺孙儿，知他喜爱新奇精巧之物，便从自己箱底挑出许多玩物，送来供他摆设。

　　被伺候着洗漱，脱了衣服，占儿仍是了无睡意，心思都在床上暗格里藏着的《女仙外史》里，只想着睡前再看一两回。

　　他生而早慧，四岁就识得千余字，能对对子，却只爱读闲书，曹寅藏书又丰，不愁找不到杂书看，虽然祖母父亲严禁，占儿也只是想尽办法瞒着。

　　紫箫并不识字，但深知占儿脾性，见他摸出本书来，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书，也不吱声，出去取了碗滚热的奶酪，叫丫鬟蕙芳端给占儿。

　　常在占儿身边伺候的丫鬟里，占儿第一喜欢紫箫，模样好看，性情柔顺，又聪明有眼色，他想擦脸，不等开口，紫箫就把拧好的手巾递了来，他想写字画画，刚走到书桌边，紫箫就能会意，为他铺纸磨墨，第二喜欢的就是蕙芳，蕙芳是太夫人特地为他挑选的，他四岁时，嬷嬷老病还乡，身边服侍的人一下子紧缺起来，太夫人左挑右挑，就是挑不到合意的，后来见了人牙子领来的蕙芳，竟一下子看中了，当时蕙芳还只九岁，已生得珠圆玉润，眉目如画，十足的美人坯子，太夫人想着占儿将来大了，总要有屋里人，从小儿挑一个，性情什么的都知道，倒也不错，便将蕙芳留下了，蕙芳不像紫箫那样事事顺着他，占儿却偏爱听她的话。

　　蕙芳过去一看，也明白了，不客气地道：“这么晚了，还念书哪？”

　　占儿含糊应了一声，瞥见她手里的奶酪，道：“我不要吃，你们分了吧。”

　　蕙芳“嗤”的一笑：“谁稀罕呢，忙了一天，咱们只盼着能睡个好觉，你要看书，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好舍命相陪了。”

　　占儿合了书，用力往桌上一丢：“你们真没劲儿！”

　　众丫鬟都笑，上来半扶半抱，将他哄上了床。

　　灯熄了，占儿心里却还想着唐赛儿怎么样了，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这时，他忽觉帐幔被人拉开了，翻身便道：“紫箫……”

　　那探身进帐的人不料他还醒着，动作一顿。

　　借着朦胧月光，占儿发觉那人一身黑衣，哪里是紫箫，吓了一跳，张口欲喊。

　　那人反应极快，一下子掩住他的嘴，含笑说道：“原来是小少爷，我走错地方了。”

　　清丽异常的声音，不像传进耳里，倒像沁进心里。

　　占儿只觉口鼻间一股温馨香气，他天生喜欢亲近女子，心中一跳，登时就不怕了，睁大了眼睛望去，昏暗夜色中，却只见到那女子模糊的侧脸，眼睛以下，都被一块黑布遮住。

　　那女子见他满眼好奇，倒不由松了手，占儿果然没喊叫，伸手便要去拉那女子的衣摆：“你是谁？”

　　一拉却拉了个空，那女子轻声笑道：“小少爷是在做梦呢……”随即便合上了床帐。

　　占儿急忙撩开帐幔，却见一室空寂，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占儿怔怔坐在床边，心道：我果真是做梦么？又想到方才那女子说话时，眼里流动的光彩好像水里融融的月影，分明近在咫尺，而当他伸手想掬在掌心时，月影却破碎了，只剩清凉的湖水从指缝滴落。

　　占儿胡思乱想时，曹頫夫妇却也未睡着，两人并头躺在床上，心事重重。

　　王夫人翻了个身，软语道：“今日席上，听老太太那口气，并没把你真正当她的儿子。”

　　曹頫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王夫人伸手进他内衫，揉搓着，半嗔半怨道：“不是亲生的，隔了层肚皮，到底不一样，咱们得赶紧有个亲生儿子才是正经……”

　　曹頫叹了口气，捉住她的手，王夫人支起身子道：“你怎么了？”忽地一怒，“莫非你在外边……”

　　“妇道人家懂什么！”曹頫生气道，“儿子儿子，你就知道儿子，我不是不想要亲生的，可你也不想想，我如今这身份是谁给的？我今天敢对老太太不耐烦，明天李煦就能给我小鞋穿！没了他，你叫我怎么坐这个位子？！”

　　王夫人听了，半晌没说话：“寄人篱下，终究不是……”

　　“我有什么办法，”曹頫想起莫测天威，真觉得这织造府宛如海中孤舟，不定哪天就要倾覆，心中烦躁，胜过妻子几倍，“熬吧。”说完翻了个身，径自阖目睡去。

　　王夫人咬了咬牙，也躺了下去。

　　此刻外间，曹頫的通房兰心起夜，忽然听见窗上轻轻一响，只以为是猫儿，也没理会，然而下一刻门帘便被掀开，一道人影投射进来。

　　兰心一眼望见，骇然道：“什么人？”话音还未落，便觉颈后风声飒然，尚未来得及回头，已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软倒下去。

　　曹頫隐约听见动静，坐起来道：“怎么回事？！”忽觉脖子一凉，一柄长剑已经搁在颈侧。

　　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持剑的人便跪在床畔，王夫人张口欲要惊叫，持剑人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其间手中剑稳稳不动。

　　王夫人非但叫不出声，竟连动也不能动了，只一双眼睛害怕至极地看着曹頫。

　　曹頫冷汗淋漓，手足都软麻了，他惊恐地瞪着那持剑人——月光微微，映出那人身形，一身青黑色夜行衣，苗条窈窕，竟是个女子，黑布蒙面，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灼灼有光。

　　曹頫鼓足勇气，声音却还是颤抖的：“你、你是什么人？好大胆，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

　　那女子道：“我无意冒犯大人，此来只是向大人求一样东西。”

　　曹頫颤声道：“什么？”

　　“碧睛朱蛤。”

　　曹頫又惊又怒：“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大人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那女子静静道，“碧睛朱蛤和大人的命，大人挑一个吧。”

　　曹頫觉得剑锋又靠紧了些，颈上微微一痛，也不知道划破了没有。那女子眼神平静，杀人这种事，对她来说大概根本算不了什么。

　　碧睛朱蛤固然难得，却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曹頫忍住心痛，从枕下摸出钥匙，打开暗格，取出木匣递了过去：“我夫人……”

　　“大人放心，尊夫人的穴|道两个时辰后自解。”那女子持剑的右手一动不动，左手灵巧地将木匣打开，对着月光看了一眼，随即合上，“多谢大人。”

　　长剑陡然收回，那女子快得像风，曹頫只觉眼前黑影一晃，那女子已从窗口翻了出去，消失不见。

　　曹頫胸前背后都满是冷汗，坐在原地匀了半天气，麻软的手脚才能动。

　　他没有叫人，因为叫人也没有用。

　　那女子既能悄无动静地进来，当然也能不留痕迹地出去。

　　而且，他虽不老练，却并不笨。

　　他知道有些事是万万不能闹大的。

　　那女子身手如此诡异，焉知不是那些所谓“江南暴客”中的一员？捉住了还好说，捉不住，再把贡品被盗的事情闹出去，被些有心人知道了，拿住大作文章，最后说不清楚的，反是他了。

　　曹頫哆嗦着下床，摸到桌边，将桌上的灯点亮，打点起力气，开了抽屉，抽出一本折子，取笔蘸墨，准备写密折上奏。

　　然而踌躇了半晌，却终于还是搁下了笔。

　　将江南大小事务一体上奏，这其实是曹家除了织造外的另一项重职。

　　但曹玺曹寅在时，无论所奏之事是大是小，都没有多少顾忌。

　　论跟康熙的关系，他实在差得太远了。

　　若曹颙还活着，只怕都有些勉强，何况是他？

　　京里有些风声传出来，他也听说了。

　　皇上在木兰遇刺，刺客九成来自江南，如今江南的形势，已经紧了起来，这个时候，这样一本折子上去，皇帝会怎么想？

　　不信他大概还不至于，但若是信了他，却要他协助这麻烦之极的案子，那可怎么办？

　　曹頫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随机应变的本事的。

　　干脆瞒下吧，既然只有自己和妻子知道，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曹頫收起了折子，心头乌云浓重。

　　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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