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为什么哭,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害怕,尽管被推倒的子若很快发出撕扯的号哭声,这必然会引来大夫人的责骂,但红袖并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很无助,很委屈,她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和跌跌撞撞的奔跑,白青的鹅卵石颤抖着后退,花海在后退,一切都在后退。
我娘不是狐狸精。
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
那随着婴儿的远去留下的一行清泪……
我娘绝不是狐狸精。
红袖力气用尽了,在她穿过花丛树影,跑过小桥,跑上夹道的时候终于摔了一跤,偌大的天地忽然停下来,排山倒海地旋转着,她软软地跪在地上,嘤嘤抽泣着。
我才不是害人精!不是……
影影绰绰的一群人,向她的方向走来。
红袖抬起头,眼前浓浓的一层水雾,看不清楚是谁,只隐约感觉得到,最前方的是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子,在他身后,乌压压地跟着好多人,穿着姹紫嫣红的衣服。
红袖抽了抽鼻子,小手忙揉着眼睛,碧如说过,身为小姐,举止言行要得体,尤其在外人面前,即便你有多大的心事,也万万不能失了体统。
就在这个当口,这群人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红袖发现这么多人竟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这让她有些茫然,当她视线清晰,看到眼前赫然多了一双银色雕兽的皮靴。
仰起头,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威武无比的脸庞。
将军的心情显然不错,看到凭空出现这样一个玉一样的小女孩,由衷生出怜爱之心,竟然没有怪她莽撞,还微笑着把她扶起来。
“你是新来的小丫鬟?叫什么?”将军弯下腰,态度很和蔼,他早听说丁管家说过,府内新买来一些小丫鬟,还在教习阶段,尚未分配。
谁知话语刚落,二夫人噗嗤一声偷笑。
“你笑什么?”
二夫人瞥了一眼红袖,得意地笑道:“将军真是离家久了,连这孩子都不认识。”
将军皱眉,从上到下看着红袖,身边年迈的明伯上前一步,说道:“将军,他是红袖啊,是三夫人的女儿啊!”
将军身体似乎一震,愣愣地看着红袖。
一双纤小的红绒鞋,单薄普通的衣衫,瘦弱的身躯,当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的时候,他的脑中开始嗡嗡作鸣。
记忆忽然如疾风骏马向前飞驰,回到某一个月夜朦胧的夜晚,那一晚,他也是这样的看着这清秀的小脸,纤秀的鼻子,眼睛……
红袖,依若的女儿?
可是,依若在哪?
那个他平生最爱的女人,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却在留下这一个陌生的小生命之后,撒手人寰。
就在这个小生命出生之后……
将军的表情逐渐冰冻一样寒冷,他漠然站起身,再没有看红袖一眼,扭身朝他的东厢书房走去。
明伯喊了一声将军,但没有人回应。大夫人嘴角挑起一抹淡笑,说道:“明伯,赶快遣着丫鬟们打点,将军一会儿还要进宫面圣呢。”
说完,她和二夫人对视一眼,微笑着紧跟将军走了,在她们身后是无数的丫鬟小厮,也迈着惶恐的细步,窸窸窣窣跟着,明伯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红袖望着人群走远的方向,陷入懵懂之中,这是红袖平生第一次正面面对自己的父亲,这让她很长时间都处于这种如梦似幻的状态之中,她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和父亲首次见面的情景,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其实早在将军回来,她就听闻身边丫鬟不断提起过这件事,后来新一批小丫鬟入府,大家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自身会不会离府归家——跟她们更是切身相关的事情上,将军归来的很多细节,后来红袖才慢慢有听说。
据说将军凯旋的那天,夹道挤满了铺天盖地的百姓,暮江城没有人不知道,萧将军平定了郯国历史上最头痛的敌国,那个困扰了郯国无数年的蜀疆,实力超过小小的郯国几倍,两军交战这许多年,终究还是以郯国的胜利而告终。百姓们兴奋难抑,奔走相告,人群在清晨就肃穆等待,萧将军回来的路上处处已如潮水般涌动,不得不靠大批的官兵来控制场面,长长的枪阵拦在凯旋的军队与百姓中间,还是显得力量卑微。
将军脸上没有得胜者的骄傲和纵气,暮江城的百姓撕扯着嗓子大喊着萧将军,萧将军,声音响彻云霄,在暮江城上空久久回荡,而他们心目中的神,就那样坐在马背上,点头,微笑。偶尔,面对这撼天动地的场面,眉头也会淡淡掠过一层隐忧。
红袖还是在心底接受了这个冷漠的父亲,尽管这个父亲并没有表现半点对她的怜爱,但她并没有因此郁郁寡欢,反正,长到这么大,她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一直都躲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已经习惯了。
她向来就较之子若子闲他们沉静,过段时间,碎星阁又要进来一批新面孔,她或许会更寂寞的。
只是,小小的红袖经常在写写字的时候,在落花中阅读大部头书籍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托着小腮,对她的父亲做一个又一个设想,尽管她明知道,父亲就在府中的另一个地方,就是那个人,可是还是会设计一个又一个虚无的场景,有时想得心中暖暖的,有时,眼中甚至会升起一层雾气。
紫烟常常伙同红袖,悄悄躲在父亲书房的窗下,踮脚向里面张望,将军的书房一概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这在孩子眼里成了极其神秘之地,紫烟的目光会在无数朝廷显贵赠送的古董奇珍上流连忘返,而红袖则一动不动地看将军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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