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弹指一挥间，几个月转瞬即逝。

　　因之前楚辰风的禁令，董弈妍别无选择下唯有从早到晚于府中刻苦练功，偶尔闲来便找人讲讲时事，抑或练练字。好在皆为自己喜欢的，所以也并未觉得烦闷，出乎意料的，武功更略具突破，让她雀跃不已。总而言之，小日子过得是平淡安逸，倒亦算得上强差人意。

　　而仅仅一墙所隔之外却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澜国境内频频发生“自然灾害”，继而民间谣言四起，矛头直指叶曜、叶熠权奸乱世，致使天降惩处。

　　但真正让其狠遭当头一棒的，还要属朝中主流竟一改往日里与叶氏兄弟官官相护，对他们恭敬得就差没立个牌位供起来烧香之态，俱纷纷上书弹劾。二者这才骇然发现，手下人竟几乎是尽数叛变，唯自身一直蒙在鼓里已矣。

　　若讲在此时尚有谁能同样倍受瞩目，堪称焦点的，那便为君岚策了。

　　当初他率众考生请愿不成，间接得罪叶曜、叶熠而被革除功名之事可谓人尽皆知。虽说后来“弃暗投明”归顺叶党，但此番如此绝佳的一个报仇契机，等闲之辈又怎舍得白白放过。

　　况且“墙倒众人推”本既是官场惯例，并没什么丢脸的。纵使退一万步讲，以其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有何者敢妄加多言！

　　毕竟规矩是人定的，只要有权势，即便指鹿为马亦不乏一批的追随者高呼“英明神武”。

　　更有甚者，些许好事之徒四处“好心”宣扬君岚策长久以来实为忍辱负重，舍身成就大义云云。

　　不过这一回，流言倒真的没错。

　　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君岚策不仅没添上那将死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反而做起了活菩萨。何止公开为二人辩驳，私下也常常亲去探望安慰。态度之恭谨较其往日风头鼎盛时居然有过而不及。

　　不肖提别人，单看叶府老门房在受惯了前来奉承者的礼遇后，骤然尝尽世态炎凉，直日日苦叹门前冷落鞍马稀。此番见了一如既往的君岚策可谓简直是感及深处老泪纵横。

　　自然，

　　叶氏兄弟亦是颇受感动，对他越发得推心置腹。

　　唯董弈妍等人在知晓后却只会心一笑，他们皆清楚以前的君岚策无庸质疑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而现今，已早是个地地道道的官场老手。

　　此举不过因深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道理罢了。

　　就算其如今风光不再，但二十多年的势力岂是一朝一夕能轻易摧毁的。无论表面如何衰败不堪，内里仍指不定根系繁盛。

　　而若想铲除一个人，便绝不能留有哪怕丝毫的翻身余地。要知纵然十八层地狱，都难保千万年间出那么一两个逃脱的。因此打就需打得其魂飞魄散！做戏便需做全套，在目的彻底达成之前断不可懈怠半分。

　　与此同时叶曜、叶熠刚一垮台，天谴也消散无踪。二人民间的名声已是差得无以复加。

　　紧接天又降异象，

　　同之前相反的，此番却是祥瑞，名为“百鸟朝圣”。雍冽帝自是大喜，率朝中一众大臣浩浩荡荡地奔于祖庙祭天。

　　即在那一日，

　　百鸟居然二度前来。在一身为区区太子宾客的星寰头上盘桓不止，良久才渐渐散去。

　　随后，国师得到的天喻是“真龙现世”。

　　继而进经过一系列极其“严密”的彻查，雍亦麟身份公诸于世。顿时天下哗然，不止澜国，整个辕极大陆都流传开来。“百鸟朝圣”之事亦越传越玄，一时间其地位几近上升至神人高度。

　　加之叶党大不如前，凭借他皇长子的地位和过往种种功绩，改立太子的呼声日渐增长。

　　殊不知就在这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之时，一场酝酿中的风暴却又暗暗掀起。

　　此乃后话，

　　而现在，一场与政治无关的风暴已正向董弈妍袭来。

　　★★★★★★

　　入夜，远处的皇城一反往日给人肃穆幽深之感。

　　是处灯火通明、华光万丈，直映得周边街道亮如白昼。袅袅笙歌似传遍了整个京都，于市坊小巷中久久萦绕不绝。

　　雍亦麟的奇事虽早都流传开来，但张榜公布天下，重新认祖归宗却在昨天，而今日则是宫内举行大典庆祝，同时其亦被正式封为“瑞王”。

　　澜国开朝百余年来，这尚属历史上首次出现跨过郡王称号直接晋封亲王的皇子。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董弈妍不由得朝那方向看了看，少顷，明白了原是雍亦麟归来。

　　心中深深感叹起权利的妙用。此番当然是不单单住的地方变了，连带仆役之流更不知增了多少，单单一个“老爷回府”以前何曾有过这么大阵势。

　　她摇了摇头就继续翻着手中的书籍。才一开始看，又记起听人讲过辕极大陆上五国的皇族专有颜色并不相同，而是铭，枫，澜，焕，埼分别为明黄，青绿，天蓝，赤红，棕褐。

　　平日里见惯了雍亦麟身着浅色衣衫，倒还真有些好奇他穿上深蓝的王爷朝服会是个什么样子，董弈妍干脆放下了手中的书，举步向前院行去。

　　刚走没多远，

　　居然看到雍亦麟独自一人立于园中。

　　他本既气度不凡，如今一袭华服盛装的隆重打扮更越发显得耀眼。儒雅之态似逝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尽满派尊贵傲然。恍惚中，董弈妍觉得其好像再非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而是一真正的帝王。

　　想见的既已见到，她便准备离去。可事实上雍亦麟早发现了来者，此时已转身走来。

　　看着他在月光下一步步缓缓靠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董弈妍忽然产生了种如真似幻的感觉，脸上也莫名奇妙的微微发烫。直至格外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冲得鼻子有些不舒服，始才一下子回过了神。

　　其皱了皱眉，关心道。“你喝了很多酒？”

　　雍亦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仍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董弈妍被他这蕴含了太多太多复杂情感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但又不好马上就走，只得没话找话道。“全是别人敬的。”

　　“嗯。”

　　两人沉默了半饷，雍亦麟依旧用那寓意不清的目光盯着她，其更加坐立不安起来，只好意有所指道。“明日尚要早朝吧？”

　　“嗯。”

　　董弈妍觉得他实在不太对劲，可看起来却也不像喝醉的样子。她犹豫了片刻劝道。“那你还是尽快去休息，最好命人拿些解酒的来。”

　　“嗯。”

　　董弈妍已被他这千篇一律的回答弄得彻底无可奈何，道了句晚安就转身欲走。

　　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董弈妍尚未回头，终听到了雍亦麟今晚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没醉。”

　　随即他居然从后面抱住了自己，只听得其低低道。“略晕而已。”

　　身子不由僵了下，董弈妍一时也不晓得该做何反应。想了想，打算仍是用刚刚那套，她侧过头柔声问道。“你一共喝了多少？”

　　雍亦麟认真地回忆了一会，淡淡道。“很多。”

　　董弈妍知道其酒量相当不错，就算称不上海量亦相差无几。既然能从他口中说出“很多”两个字，若看在一般人眼里怕是都无法想象了。

　　怯怯地望了望默然不语的雍亦麟，她心里觉得夜黑风高时和一个不太清醒的男人单独相处委实不怎么合适。不免后悔自己胡乱好奇，本以为肯定有一堆人围在他旁边，看上一眼便走了，天知道会出现这么个状况。

　　董弈妍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道。“那你不如早些……”

　　“就一会。”

　　听到他无精打采的声音，董弈妍霎时间心就软了，便轻轻应了一句，索性把自己的重量全靠在了其身上。

　　她百般无聊地仰起头望着天上那缺了一半的月亮，脑里又开始神游天外，但心中安然得很，静静感受着微风从耳边拂过，带来丝丝凉爽气息和淡淡的花香。隐约中倒也蛮享受这种氛围。

　　良久，董弈妍简直怀疑雍亦麟是不是睡着了。正要回头查看一番，忽听得他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后悔了行吗？”

　　董弈妍完全摸不到头绪，疑惑道。“什么？”

　　雍亦麟下意识地稍稍收紧了手，幽幽道。“一直说没介意你不爱我，没介意你心里有别人，只要能让我常常见到，能够去照顾既已心满意足。但每次……每次见你和楚兄说说笑笑……又岂会不难受……

　　我也是人，我也有心……可根本没法子，除了装作不在乎还能怎么办……我后悔了，不想再自己骗自己……”

　　董弈妍哪里想得到他会说这种话，听得自己心里很是愧疚，不由苦笑着插话道。“我……”

　　“别打断。”

　　兴许是真的喝多了，兴许是隐忍了太多年，终于看到曙光时难免想宣泄下情绪，兴许是人到了晚上本就容易失控，兴许是月亮有什么神秘的力量……

　　总之，雍亦麟居然将平日里深深埋在心底的话全讲了出来。

　　“不是没考虑过用卑鄙的手段把你留在身边，哪怕会恨我一辈子，最起码永远不用承受相思之苦。只是我……做不到，对着任何一个人都行，偏偏唯独是你……我见不得你有半点的不开心。

　　虽然早知道自己没资格，特别在前次……无论你怎么说，内心必定还是恨……”

　　“没……”董弈妍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先让我说完。”

　　雍亦麟有些缺乏耐性地将之打断，他现在只觉得很多话不吐不快，自顾自道。“试过很多次了，告诉自己放下……我可以放下自尊，放下固执……但就是放不下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董弈妍的眼眶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湿润，其转过身，语调哽咽道。“亦麟，可我……”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俊脸，距离近得甚至清晰可见雍亦麟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一时间被他的举动吓呆了。

　　唇被轻轻地含住，

　　触感稍凉，却又让人感到很舒服，浓郁的酒香直透齿而来……不知不觉间董弈妍似乎有些醉了，迷迷蒙蒙地让他所掌控。

　　雍亦麟的动作极为轻柔，像是生怕眼前的似梦般的情境会随时碎开。

　　他的吻如毒蛇，被咬上一口只觉得麻麻的，可能到死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正如本人一样，表面没有丝毫的危险，实际却如蛛网相对于飞虫，等警觉过来时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许久，唇分。

　　雍亦麟和她额头抵着额头，温柔地将其揽在怀中。两人谁也不愿出声打破这种气氛，只默默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董弈妍双手不知何时竟搭在了他肩膀上，

　　不同于每次和楚辰风时总让自己双颊绯红一片，娇喘不已。此间呼吸很平和，心里亦很放松……想到他，不由得心下一惊，忽然有了种做错事的感觉，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满园花瓣随风翩翩飘落，月亮一次次被浮云遮住，又一次次重新勾勒出柔和的夜色……

　　雍亦麟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悠悠道。“起风了，回去吧。”

　　董弈妍有些不敢抬头看他，内心尽被满满的忧虑充斥着。只想着好在月琛、月雾破天荒的没在旁边，不然让楚辰风知道，自己便死定了。

　　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雍亦麟。

　　毫无疑问，也就没看到他眼中的伤痛。

　　董弈妍胸中的慌乱愈来愈盛，总觉得有一道令人如身在冰窖的目光在牢牢锁着自己，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不径由走变成了小跑，一心只希望快点回到房间。

　　尚没跑几步，她猛地停了下来。

　　总算知道月琛、月雾去哪了！

　　面前不远处站着的，赫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楚辰风。

　　他未置一词，保持抱着肩的动作懒洋洋靠在一棵树旁，只轻佻地勾了勾手指，示意自己过去。

　　董弈妍看着浑身散发着陌生的，异常危险气息的楚辰风，突然觉得也许眼前这个从未涉及过的一面才是最真实他。

　　在此凌厉如实质的目光下，她根本连后退的勇气亦欠奉，

　　每挪一步皆是万分艰难。

　　月光仍亘古不变地笼罩着世间，自然也还是刚才的那一个，但董弈妍却觉得满地的芳华正尽被自己一步步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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