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又惊又怒,想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在家是最受宠的嫡长女,嫁入夫家后,公婆喜爱,夫君宠爱,儿女孝顺,何曾有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指责过她?
等回过神来,陈夫人猛地站起身,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龌龊卑鄙的事!我堂堂陈府当家主母,还会去害区区一个穷人家的小秀才不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怡微微仰起脸:“三年前,我们一家人还在赵家村儿过着食不果腹三餐不继的日子,三年时间,我们家五个男丁,考中三位秀才两位童生,更是有幸拜入了左大名士门下。我们赵家将来会如何,我不知,陈夫人您亦无法预料,您今日一句区区穷人家的小秀才说的如此轻巧,如此不屑,等到他日这区区穷人家的小秀才一朝成才,您想要再收回今日这句话,可就难了!”方怡的声音并不大,缓缓道来,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落在陈夫人的耳里宛如惊雷。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的无知妇人!你道这世上的功名是如此好考的?不过是考了个秀才而已,居然就让你如此狂妄自大!你可知这天下间有多少秀才?我家孩儿除了那三尺孩童,谁没有秀才的功名?”
方怡道:“我狂妄自大?陈夫人,若是您当真觉得我们家的小秀才们将来没有前程,又岂会费尽心思想要逼我们与你联姻?据我所知,那位表小姐可是陈夫人您最疼爱的侄女儿,您又怎么会把她往火坑里推?”
听到这时,女大夫才猛然想起,面前这位年轻的小妇人并不知道那位表小姐已有身孕的事,这样的事都不知道,她居然还敢如此与陈夫人叫板,她到底是胆大妄为,还是胸有成竹?
心事被一一点中,饶是向来心思深沉的陈夫人也绷不住脸色了,颇有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我家庆生待立秋如同手足,家里但凡有好点的东西,他都会拿去与立秋分享,谁知道立秋居然是个酒品如此之坏的人,自己贪杯喝醉了,借酒行凶,在我家后院四处乱跑,竟然跑到我侄女的闺房之中,毁她清誉,坏她名节!你身为长嫂,不反思自己持家不严,教导不力之过,居然还跑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含血喷人!你真当我们陈家是好欺负的吗?”
方怡猛地站起身:“我含血喷人?陈夫人,下次想要害人之前,也多摸摸被害人的底,知己知彼,也少漏马脚不是!我家立秋因沾酒即脸红,在外喝酒从来都是浅尝辄止,绝不贪杯,是以你就以为他酒量浅小,所以大大方方在酒里下药迷他。你想不到的是,立秋虽不能说千杯不醉,但也决计不是区区几杯酒就能放倒的,更别说是醉的不省人事!”
陈夫人早已抛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做派,与方怡面对面争辩起来:“这些话也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今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赵立秋借酒行凶,私闯我家侄女闺房,人赃并获!即便是告到县太爷那里,也是一清二楚!”
方怡冷哼一声:“陈夫人,您莫不是以为搬出县太爷,我这个乡村出身的小妇人就会怕了?不瞒陈夫人,我还真有此意,不如等天亮之后,你我就对簿公堂?是非黑白,一查便知,立秋是否被下药,我分不清,难道那些大夫们也分不清吗?至于你家表小姐是否当真被非礼,也自然是要一并验证了去!别回头她在别处做了错事,还妄想栽赃到我家立秋的头上!”
这番话一处,陈夫人顿时脸色尽失,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的女大夫,女大夫同样满脸震惊,她并未提及此事啊,事关一位姑娘的清誉,她哪里会随便就说的!
这两人还真不是什么演技派,方怡原本只是想诈她们一诈,却一下子就让她们露了端倪。在现代社会,这类剧情的狗血电视剧数不胜数,让人想不记忆深刻都难,面前这两人的反应,已经足以让方怡这个阅人无数的律师看出问题。这样一来,之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也都说得通了,这些日子以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为的是什么?是想要把赵立秋当试金石,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拉拢他们一家,这陈家自然也不例外,既然都有了陈庆生这样一根好线,他们又为何试都不试一下其他法子,非要上来就用这种卑鄙手段来逼赵立秋就范?结亲结亲,是为了结一门亲戚,这样的手法,那根本就不是结亲,是结仇,哪有人会上赶着要结仇的!而且用这么下作的手法,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表小姐有问题!而且对方做到这种地步,说不定那表小姐的问题还不小呢!已经失身是八九不离十了,看他们这么急吼吼的模样,保不准儿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哼!
思及此,方怡心中怒火中烧,刚刚因为打击到了陈夫人而稍稍得以平复的心情瞬间如翻江倒海:“我可当真是小看了你啊陈夫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心想要帮你家侄女找一门好亲事,所以才相中了我们家立秋,却又因为我们不识好歹推拒了你,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一石二鸟,既能逼我们与你接亲,又能将这把柄握在手里,好让我们心怀愧疚,今后对你家侄女好一些。却不想,原来你这还是一箭三雕呢!”
“你当真以为我们是一群村里出来的孤儿所以就好欺负吗?我在来见你之前,本想着若是你态度友善,你我结个亲又有何难?如今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你们堂堂陈府哪里会平白无故看得上我们这区区穷人家!只有在想要找人背黑锅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们吧!随随便便下个药,把醉死过去的人往你家姑娘的闺房里一拖,再一起来演个戏,就打算把我们全吃得死死的!陈夫人,你怎的没干脆连他们的衣服也都全脱了扔床上睡一晚呢?这样才是真正的人赃并获!到那时候,就算天王老子下来,我们立秋也逃不脱了!”
方怡盛怒之下,说话夹枪带棒,砸的陈夫人头晕眼花,心神俱碎,心里竟然慌乱无措,完全想不到半点应对之词!只听到最后那极为露骨的几句话,这才忍不住尖叫道:“你闭嘴!我家柔儿的清誉岂容你这般抹黑!”
“清誉?还未出阁的姑娘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她还有资格谈清誉?您是在说笑吗?”
“你,你,你!”陈夫人哆嗦着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晕过去,旁边的丫鬟都已经被这阵仗给吓傻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大夫连忙上去扶着陈夫人,扭头冲方怡道:“这里到底是陈家,你也先消消气。”
方怡冷哼一声,转身坐到椅子上,冷冷看着那陈夫人一副心脏病发的模样。
陈夫人心惊肉跳,连茶盏都端不稳了,就着女大夫的手一连喝了两碗茶下去,这才稍稍好了些,她再次看向不远处的方怡,明明看着是个柔美的小娇娘,怎的一开口如此犀利,一想到刚才的那番话,陈夫人就觉得心口被猫爪似的疼,脑子里更是没有半点思绪。
看到陈夫人这幅模样,方怡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若是放在现代,她绝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大家法院见!可这里是古代,若是当真闹上了衙门,即便赵立秋是无辜的,即便县太爷明察秋毫,判对了原委,对赵立秋来说,也是致命的打击,古代的衙门,那不是普通人能进的,去过一次之后,对名声的损害是难以估量的,更别说市井之间会有怎样的流传,须知人言可畏啊,这谣言传久了也就成真的了!哪怕是现代社会呢,网络上那些层出不穷的极其可笑的谣言,每每也都有人深信不疑,更别提这除了口口相传没有其他任何传递八卦方式的古代了。即便他们陈家丢得起这个人,他们赵家也输不起赵立秋的前程啊!
方怡静下心来思索一番,事情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她在来的路上构想的计划并不适合眼下的局面,如今她掌握了如此重要的证据,完爆陈夫人是理所当然的,剩下的,就是要让陈家把今晚的事儿给捂紧了。
想好一切,方怡这才再度出声,却已然不复之前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反而是一副放软了身段的模样:“陈夫人,您是长辈,我是长嫂,我们同样都是要为自家孩子筹谋打算的,今晚的事,若是换了我是您,或许我也会出此下策,同样,您若是换了我,也会如我这般气愤难平。我们同为女人,何苦互相为难?我们一同平心静气想个法子,好好将这件事给解决了,岂不更好?”
女大夫面露惊诧之色,这小妇人,可当真是出乎人预料。眼瞅着刚刚还霸道张狂的人眨眼间就低眉顺目,和和气气,陈夫人只觉得自己一口气提上来,都快要落不下去了,悬得慌啊!可事迹已经败坏,她不能撒手不管,难得这小妇人肯让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方怡心下满意,看了眼女大夫和丫鬟,道:“人多嘴杂,不如你我单独详谈,可好?”
陈夫人这会儿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当即点点头:“你随我去内室,劳烦大夫您稍候片刻。”
女大夫略微颔首,自顾坐在那里喝茶,一面静心等候,一面在心中想着方才的情形,这种家族里的丑事她见的并不少,却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那位小妇人明明无所依仗,却能将以凶悍闻名的陈夫人压下,气势完全胜出,当真是个难得的。也因此,女大夫丝毫不担心她们二人进了内室里,那小妇人会不会吃亏,她直觉自己并不需要等太久,就能等到这件事结束了。
等进了内室,方怡也不等陈夫人催促,当即道:“表小姐错事已经做下,再多说亦无补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错上加错,其实最两全其美的法子是让表小姐与那人成亲,既保全了表小姐的名声,又不至于连累他人。”
陈夫人叹道:“我们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那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终生的,而且他家中已早有妻儿,当初是我们疏忽大意,才让他钻了空子骗了我家柔儿,如今,我们既已知晓真相,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柔儿跳进火坑?”
方怡也叹了口气,不再提这茬儿,转而道:“表小姐尚且年少,身子还未完全长开,即便已非完璧之身,只要没有生过孩子,两三年之后,她那里依然会紧如处、子。而据我所知,并非每一位处、子在第一夜的时候都会有落红。”
陈夫人已经年过四旬,这等闺房之事早就已经习惯了,此番情急之下听到方怡讲起,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对。这番话,虽然方怡说的含蓄,陈夫人却还是听懂了,当即眼睛一亮。
早在得知亲侄女出事之后,陈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要找个人家把人给嫁过去再说,思前想后,最终就盯上了赵家这群孩子,一番部署下来,原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一件事儿,却没想到半途上出了这么多的岔子。如今听方怡这么一说,她才发现,事情其实也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糟糕,她太心急了!
说完这些,方怡又道:“陈夫人,您心疼侄女我理解,也请您理解一下我对弟弟的疼爱,我们一家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很艰难,我们开了间铺子您知道,立秋白天里在铺子里当店小二,晚上就着厨房的炤火通宵达旦地读书,所有的孩子里,就他最为艰辛,他的这个秀才都是血泪换来的,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前途尽毁,陈夫人,求求您了!”方怡说着,已经低声的啜泣起来,眼泪也一颗颗地滑下。
陈夫人也是为人母的,心下难免恻然,再一想到这件事也确实是因她的私心而起,一时间竟生出些愧疚来。
那头方怡接着道:“陈夫人,刚刚我也是一时情急,说话都没过脑子,这才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您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这山野村妇一般计较。”
陈夫人连忙道:“今日之事是我太欠考量,若是换了我是你,或许我会更生气,还望你不要介怀才是。”
方怡含着泪,点点头:“那今晚的事,该如何是好?”
陈夫人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陈夫人,斩钉截铁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到众人从陈府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微亮了,众人各回各家,赵立秋被左柳带去了左府,说是要好好教训一番,他的真正意图大家心知肚明,谁都没吭声,这么折腾了一宿,大家也都累了,直接各回各家休息去了。
这一晚所发生的事,当真就如那陈夫人对方怡保证的那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陈老爷有些不明白自家素来彪悍的夫人怎的这回如此反常,对此,陈夫人也懒得解释,事过之后,她再细细回想那一晚的情形,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一直都被牵着鼻子走。那小妇人一来就先发制人,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又趁虚而入,故意示弱,让她心软,这打一棒子可一颗甜枣的手段是她平日里最爱用的,却不想她也有被人用的一天!陈夫人突然觉得,赵家这些孩子各个儿都这么出息,或许其中有很大部分是这位小妇人的功劳。
想了几天之后,陈夫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而那一晚回去之后,女大夫也写了封回信让赵立夏带回给左穆,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方怡此女,若为男儿身,绝非池中物,可悲可叹。”
左穆看过之后,微微一笑,将信纸一点点烧光。一个方怡,成就一家人才,又有何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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