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下。
“老爷,夫人,公子不好了。”一个丫鬟匆匆赶来禀告说。
明珠夫妇大惊:“不是从别院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吗?前几天还和梁汾几人在渌水亭饮酒,怎么会不好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昨儿还好好的,今日早晨听到颜主子唤奴婢,才知道公子不好了。”
“请太医了没有?”
“已经去了,少夫人和宛姑娘也已经过去了,遣奴婢过来禀告老爷夫人。”
明珠和夫人听罢,立刻到了容若的房间。官氏迎出:“阿玛,额娘。”
二人急忙询问:“芷幽,容若怎么样?”
“太医已经进去了,阿玛额娘莫急。”
夫人又转向了官氏身后的玉儿:“玉儿,昨夜公子有何异常?”
“回夫人,昨夜公子说不用奴婢伺候,早起奴婢来看的时候,公子满身冷汗,高烧不退……”玉儿含着泪花低声答道。
这时,张太医走了出来。明珠立刻开口问道:“太医,小儿……”
太医摇摇头:“太傅,公子的病并非是一日而成,而是长时间积成,从脉象看来,郁积极深啊!”
“还请太医开方。”明珠道。
张太医叹息:“太傅,恕老夫之罪,公子这种情况,已不用用药了,还是,还是早做准备吧……”
夫人听到,只觉得眼前一黑,不觉向后仰去,众人急忙扶住。明珠身子一震,也不禁老泪纵横:“太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
太医只是站在一旁,无奈地垂首。
只短短几日,容若便已经是面容枯瘦,失掉了原有的神采,他无力地靠着枕头拥被而坐。
“不早了,芷幽,宛儿,你们去歇着吧,有玉儿在这里陪着就行了。”他吃力地对官氏和沈宛说道,这两个女子已经是眼睛红肿,面容憔悴。
“公子,我们……”
容若伸手阻止了她们:“去吧……”
两人只能起身,对着他福了福,转身离去。官氏不忘回头叮嘱着玉儿:“有什么事情,就赶紧遣人去告诉我。”
“是,少夫人。”
官氏二人走后,玉儿转身对着丫鬟们道:“你们下去吧。”
“是,颜主子。”
容若看着床前站立的玉儿,轻轻地笑了笑,让她做到了自己的身边:“玉儿,我就要解脱了……”
“公子,您别这么说……”
“玉儿,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可是,玉儿舍不得公子……”玉儿说着,不禁泪如泉涌。
“玉儿,这么多年,是我委屈你了。婵儿临走还托我好好照顾你,结果我却……玉儿,我真的是太……”
玉儿连忙阻止了他的话:“公子,您别这么说,能陪在公子的身边,是玉儿的福气。玉儿最了解主子了,她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给您在加一个牵绊而已,让您能够好好的活着……其实,她已经嘱咐过玉儿好多遍了,让我好好地照顾您。”
“玉儿,这些年多亏有你在身边,给我讲婵儿的一切,让我能够更加了解她,更加懂她。可是,玉儿,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怨吗?婵儿走了,也带走了我所有的感情,我……”
“公子难道还不懂玉儿的心吗?玉儿怎么会想要去占据公子的心呢?玉儿只是希望能替主子好好地照顾您,做您的贴身丫头罢了,是公子待玉儿好,将玉儿立为侧室。公子如此厚待玉儿,玉儿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怨?”
容若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揽过来,让她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肩头,玉儿对他说道:“公子,原来都是玉儿主动和您谈起主子,给您讲她从小到大的故事。今儿是您第一次主动提起她呢!”
“是吗?”
玉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容若笑了笑,慢慢地讲着:“我只是希望能够多了解她一些,这样我才能明白她究竟为我付出了多少。那时,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为我做的一切,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若是有一天她不在我身边了,我应该怎么办。她是我的妻子啊,自然是要陪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的,无论如何都会和我白头到老的。那时,这就是我的想法。可是我忽略了,人生的下一步是没有人能够预料到的,谁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到底是团聚还是别离。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一直都是我的依靠,她不在了,可我还要成为很多人的依靠。这时,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了,原来我认为最普通的竟然全都那样珍贵,若是可能,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再换来一天有她的时光……”
是啊,曾经最最寻常的情景,现在竟然只能存在于回忆和梦境中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静静地听着容若所吟的词句,听着他的讲述,玉儿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抹已经八年都未曾见到的温婉的笑容。
还记得婵儿走的那天,容若是笑着将她抱到府里的,然后带到房间静静地拥着她,直到晚上才亲自为她换上新衣,梳妆打扮。他一脸平静地将婵儿入棺,一脸平静地看着人们钉上棺盖。知道看不到婵儿的面庞了,泪水才从他的眼中滚滚而落。
一直到康熙十七年安葬,婵儿都厝柩于阜成门外的双林禅院,有一年有余。这些时日,容若时常一人宿于禅院中,陪伴着她的灵柩,无论谁来接,他都不肯离去。夜里,他会孤坐灯下,挥毫泼墨,写下一首首词作:“婵儿,你不是喜欢我的词吗?如今,容若专写给你,可好?”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客也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婵儿,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孤零零的地方呢?你会害怕的,所以我才会来伴着你,让你不会恐惧,不会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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