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郢天荣四年。天大旱,流民四散。文帝遂改年号吉禧,此年是为吉禧元年。
风露渐下,霞光悄生,飞朱流碧的楼阁里传来孩提软糯的声音:“婶婶,在妹妹的名字里加一个‘容’字可好?”
被唤作婶婶的女子穿着烟罗紫的如意云缎裳,流云髻上插着一支白玉玲珑簪,眉如翠羽,唇色胜樱,那般艳丽却未觉轻浮的容貌比窗外纷然如火的秋海棠还要美上几分。
她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娃,肤色如雪胜玉,一双若水明眸亮得惊心。女子将孩子放入身后的摇篮里,又转头对着蓝衣锦缎的小人一笑,唇齿摩擦,温柔的声音似穿过层层浮云飘忽而至。“睿儿为何要在妹妹的名字里加个’容‘字呢?”
小人赧然一笑,不过五岁的年纪眉目间却已是英气暗蕴。他绕过紫衣女子,趴在摇篮边儿上,伸手去捏女娃粉嫩嫩的脸蛋。女娃未哭反倒咯咯的笑了起来,小人也是抿嘴笑着,说道:“睿儿常听谷里的丫鬟夸赞婶婶花容月貌,睿儿觉得妹妹长大后也定是如此!”
紫衣女子浅浅一笑,揽过小人,道:“好,婶婶便依了睿儿就是。”
小人露齿一笑,有如一抹煦风和畅。紫衣女子瞧着他,眸子里却难掩那抹深沉的痛色。
一红衣丫鬟走入房内,矮身一福,说道:“夫人,月清公子让奴婢唤小少爷回房。”女子淡淡的瞄了她一眼,声音有几分冷漠。“嗯。”
小人皱眉瞧着眼前的丫鬟,见她神色有些许慌张,而眉间却是一种掩藏不住的欢喜,不由得说道:“红素,爹爹唤我何事?若是不打紧,我就再晚点回去。”
红素目光一闪,神色更加慌乱起来,低垂着眼说道:“奴婢不知。但少爷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小人转过头盯着摇篮里的婴儿,犹豫了许久才缓缓的收回手,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婶婶,那睿儿这便告辞了。”
女子淡淡一笑,若娇艳的紫罗兰般美得不可方物。她右手抚摸着小人的头,温柔说道:“去吧。”
小人点了头,转身踏出房门。而就在此时,摇篮里的婴儿忽然悲恸的哭了起来,未染尘埃的双眸满是哀伤。女子将孩子抱起,轻声的哄着,踱步走到窗前。
窗外,乌云滚滚,暗潮翻涌,整个幽冥谷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女子不禁秀眉微蹙,望着幽冥台的方向,心底慢慢爬上一丝不安。
一灯如豆,摇曳的烛火下女子浅眠的容颜倾城,修长莹润的手搭在摇篮上。
呼声乍起,支着脑袋的手滑落,女子猛然惊醒,却见当中的侍女全没了踪影。窗户“砰”地撞开,一黑影闪入房内。女子一个伶俐的翻身,一柄泛着银光的宝剑蹭然出鞘,直指黑衣人的咽喉却又在半寸之处停下,面带惊异的唤道:“师兄?”
缓缓收回了剑,欲转身去看摇篮里酣眠的女儿。黑衣男子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唤道:“漓水。”银色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剩下凉薄的唇和弧线美好的下颌,“杜月清欲夺谷主之位,幽冥台已是喊杀一片,你快跟我走!”
漓水瞪大了双眼,急急问道:“那月垠呢?”
黑衣男子苦涩一笑,答道:“不知。”
漓水挣脱了他的手,抱起女儿,拔下头上的白玉玲珑簪放入襁褓中。
我的女儿啊,但愿,有朝一日这簪子能护你一命。
漓水将女儿递给黑衣人,黑衣人身子一颤,眼中流露出一丝悲痛,半晌,才颤巍巍的接过孩子。早就知道她是不会跟自己离开的,不是吗?
漓水放下心来,轻轻一笑,指尖拂过孩子粉嫩的脸,“师兄,你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吧?她叫容鸢呢。日后,鸢儿就烦请师兄照拂了,若是可能,我希望她能生长在平常人家,可一世长安。也请师兄授她些许武艺,若哪朝身份暴露,她亦可自保。”漓水说着,低下头吻着孩子的前额,泪水滴落在孩子的脸颊,晶莹剔透,喃喃道’“鸢儿,原谅娘亲。”
“漓水,你……”
“师兄不必多说。”她仰起脸,斑驳的泪痕清晰可见,“我是月垠的妻子,自当要与他在一处。生亦是,死犹然。”
男子身形一顿,竟生生退后两步,银色面具下,双眸饱含深痛,未及开口,房门却“砰”地被撞开。黑衣男子抱紧怀中的孩子,漓水宝剑一横,纵身跃入奔涌而进的人群中。剑光如雪,一柄落雪剑使得出神入化,周遭水汽骤然凝结,真如下着漫天大雪。
她一袭紫衣飘飘如仙,利刃划过一人喉咙,又回头吼道:“带她走!”
黑衣银面的男子腾地跃起,袖袍一展,清冷月华自袖间洒落。轻功施展,他跃过窗棂,回头望去。
紫衣女子于那血色中浅笑,似忘川彼岸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冶艳丽却有着血色的苍凉。樱唇微启,以内力传音:“谢谢。”她当然知道自己欠他良多,幼年的处处庇护,及笄后的默然相守到如今的冒死相救。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可是……到底不是心尖上的那人,除了感谢,除了亲情,哪还有其他?
云壑,若有来世,漓水定当结草衔环,抱你今世之恩。
浮月当空,星空蒙尘。一峭楞楞的黑影在连绵的屋顶间起落,而他的身后有十一个身影紧紧的跟着。一枚淬毒银针卷着使针之人的内力强势而来,云壑抿唇,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手中宝剑一横,直直截下了这枚银针。
这时候,杜月清应该还在与杜月垠缠战,放眼整个幽冥谷,又还有谁能挡住他?
他停下步子,站在屋檐上回过身去,月光倾泻,银色面具闪耀着多人的光辉。剑尖点地,他手中犹如握了一柄虚无的光华之剑,剑身翻转,冷光乍起,剑光一扫离他最近的一人便已成了剑下亡魂。
“云中壑雷寒霜起,漓江水冷落雪飞。云壑公子的剑术果然了得。”一黑影啧啧称赞,忽而又道,“只是没了落雪的相辅,也便称不了绝世了。”
云壑听罢,讥笑出声:“你可知我天机门另有心法?何况……对付你等,寒霜便已足够。”他的目光森冷狠绝,那十人浑身一颤,胆寒至此!
他如豹般跃起,怀中抱着婴儿敏捷却未减丝毫,身影快如闪电,只一眨眼的功夫十条鲜活的生命便已奔赴黄泉。他勾唇一笑,手中泛着钢蓝色的剑上沾着薄薄的一层血,血液顺着剑口流淌,在剑尖处汇成一滴,滴落在青瓦之上。
林中,站在枝桠上一直默默看着的白衣男子唇角划开冰冷的弧度,他低下头瞧着手中的银针,目光凝结,又忽的轻笑。手中银针飞出,准确无误的插进了云壑怀中婴儿的身体里。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幽冥台走去。
云壑收回手中的剑,低头看怀中的婴儿,心猛地一沉。
月光下,婴儿仿若安静的睡着,一张小脸却是骇人的青紫色。云壑心中懊悔不已,真不该如此大意!他将儿的手摊开来看,果然,掌心一红豆大小的黑点若隐若现。幽冥谷剧毒——十日蔓。
片刻失神后,他再次抱紧怀中的婴孩,卷着夜风消失在血色草木之中。
幽冥台上,漓水抱着身体早已冷却的杜月垠端端的坐着,浸血的双手犹自滴着鲜血,一张脸白得触目惊心。她抬起头,唇因沾着血而艳如涂朱,散落的长发如乌泉般泻在肩侧,偶有一缕清风拂近眉梢,点漆如墨的眸子在发丝之后冰亮冰亮的,说不出的凄绝之美。
凝视着眼前依旧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她忽然轻笑了起来,声音是那样的凉,“阿清,这么做,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杜月清的眸子微微一漾,然后勾起一抹浅笑,痴痴的看着漓水,说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名正言顺的做睿儿的娘亲。”
漓水的目光一颤,满是痛色的低下头,晶莹的泪珠落在了怀里浑身是血的杜月垠的衣袍之上。她的手拂过杜月垠温润的脸庞,无奈的摇着头,“阿清啊,你不该同我说你是幽冥谷主的啊。”说罢,她抬起头,满脸泪水的望着杜月清,唇际微动,“玉……”
“不!”杜月清睁大了双眼惊恐的看着她,想要伸手抓她,却被她四周无端出现的盈盈雪花隔绝在外。
漓水浅笑着看着试图冲进雪中的杜月清,有如临花照影一般似梦似幻,缓缓吐出剩下的三个字,“雪梅妆。”
刹时便见雪中绽开漠寒的玉色梅花,带着清冷的香气,朵朵重重,漫天开来,也在那一刹那,她身侧的落雪剑蓦地腾空,剑气射出,划过她细腻的脖颈。鲜血涌出,滴滴落在那些玉色梅花上,一朵朵血色的梅花开得艳丽无双。
她凝望着漫天的血梅,仿若看见了那一年的他们。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一个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散的少年。如斯美眷,若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无意戏弄,他们今日又当如何?
世情薄,人情恶,玉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杜月清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漫天血梅渐渐散去,那个伏在杜月垠身上,了无生息的女子,他却始终不敢走近。
天上乌云密布,几声滚雷之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幽冥台上已近干涸的血在大雨的冲刷下,蜿蜒着流下幽冥台。
杜月清看着看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墨发披散,湿哒哒的贴着双颊,一双眸子在暗夜里是骇人的血红色。“漓儿,我不惜偷练幽冥禁术,赌上性命也还是得不到你吗?你爱的人难道已经不是我了吗?”他一点点走近,抬袖拂开杜月垠的尸体,抱起身躯冰凉的漓水,“不,哪怕你死了,也还是只能属于我。”
惊雷乍起,照得杜月清的脸惨白一片,他低头,伴着脸上流下的两行血泪,吻在漓水的唇上。
吉禧元年,大郢朝的武林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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