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自那日后,总有些心神不宁,城中却越发热闹起来,周知县整顿了安泰河后,又马不停蹄盯上了周边几条小河。
有些河因长年淘米浆洗,渐有倾倒污水屎尿的,再不似先前澄澈,这般一弄,真个水净波明,清可见底,众人看了,谁不交口称赞?
周知县犹有不足,又交人在河中放了几百尾锦鲤,一时间绿柳迎风,鱼游春水,衬着如锦的鲜花,好不悦目。
众人指指点点,只说还出城踏甚么青,河边一站足矣!周知县洋洋得意,不必提了。
虽有老成的说砌砖时不曾清淤,河床升高,暴雨时难免溢出来,殃及百姓,谁又去听他。
不几日,有人见花好,趁黑抬了花盆去,又几日,锦鲤也交人捞尽了。
周知县恼了,拍着桌子,数一数二,发作了一场。众吏慌了,二话不说,叫过沿河的人家吩咐了,说少一盆花摊一两银子。众人银子压头,不敢托大,鸡飞狗跳了半月,只叫苦不迭。
小娥哪知道,这日包了衣裳,提了食盒,走到南后街上,见许多人围在塔巷口,里三层外三层,嘈嘈嚷嚷,把去路堵了,正疑惑,又见个捕头过来,喝开人群,带了衙役进去。
探头看时,便见一人白身横卧,半身是血,多死透了,吃了一跳,忙忙挣出身来,往前头去了。
原来那日两个泼皮缠乔俊不得,心头火发,顶了一夜,连了几日守在巷口,不见他人影,只得罢了。
乔俊料得没事,渐渐出来,不久故态复萌。一日赢了钱心中欢喜,晚上摇摇摆摆回来,正撞着那伙泼皮,方抽身要走,早交人挟了,脚不点地,推到巷里。
乔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交人扯脱裤儿,探手进去,正摸着那话儿。
当头的怪叫一声,方知这是个带把的娇娘,几个七手八脚,扒得他赤条条的,月光下,眼睁睁看了一回,且笑且骂,好不败兴,想想只交他吊过身子,扒着石墙,依次来了一遭。
事毕,一个取笑道:“这家伙只多个玩意儿,把来割了,也和婊子差不多……”
另一个抓过那话儿笑道:“那便割了,只当养个婊子罢。”
几个都笑得要不得,就有好事的解了尖刀,往乔俊身下比划。
乔俊心惊肉跳,不合把刀尖撞在一人身上,滴滴答答淌出血来,那人一痛二恼,再无别话,抓起乔俊那话儿就往根底一旋。
那泼皮原是屠户出身,杀猪宰羊熟惯的,刀又快利,哪消两下,早轻巧巧割将下来。
乔俊痛极,血流如注,满地里滚将起来,几个慌了一回,哪管他死活,只一哄而散。
乔俊一步一挣,爬到李家门首,拍了门板,嘶声连呼,实指望丁氏文氏救他。
拍了半晌,一声不得,身上一阵阵冷上来,涕泪交流,一头栽倒在台基下。
丁氏文氏等到半夜,左听右听,再不得一点声息,方悄悄开了门出来,把乔俊挪到巷口,闭了门不提。
小吴氏晓得时,整呆了两日,第三日洗了脸换了衣裳,把乔俊几身袍儿当了,收拾停当,雇了车回莆田。吴氏见了侄女,少不得哭嚷一番,隔两日,就与黄得小吴氏摆酒圆了房,一家以小吴娘子呼之,从前以往一床棉被遮过。
三月,桃花吐妍,满城绚烂,又以城西为最,一时仕女游人,香车如炽。间中许夫人又来福州两趟,每每强颜欢笑,小娥越发不安,问欢郎,欢郎只笑她多心,欢笑如常,几次后,小娥渐把一颗心安回腔里。
这日小娥到监里,交牢子拦着,递了银子,方晓得欢郎不日往京中递解,再不许探视。
小娥恍了一刻,醒过神时,抹了镯子,塞在牢子手中,进去便见许夫人扯了欢郎言语,见她来,齐把言语止了。
小娥一心都在欢郎身上,也不觉得,问了方知本已压下卷宗,不知何故,京中又限了时日递解,许夫人银子使尽,堪堪拖到五日后动身。
小娥五雷轰顶,默然半晌,再一无语,交许夫人执了手道:“可怜他孤零零一个,妻室都无……”说着满眼落泪,方欲再说,被欢郎劝过一边,又说天色不早,叫小娥先回去。
小娥点点头,竟自去了。许夫人方抹了泪,嗔着儿子,又道:“你娶了她罢,倒是个实心的。”
欢郎不觉一笑,道:“她如今嫁我做甚,再守次寡?”
许夫人如刀刺心,瞪了他极声道:“胡说甚么!”
欢郎忙笑道:“我不过往京中走一遭,不用多久就回来了,急甚么。”
许夫人终不释怀,絮絮半晌,又红了眼,欢郎少不得软语安慰了半日。
再说小娥走回家里,便见院里晒了件豆青的衫子,随风飘舞,正是欢郎的,怔怔站了时,只快步往屋中去了。
下午小娥只在屋里,晚上吃了饭便回屋,行针走线,早上方略略睡会。
到了监里,欢郎见她眼红红的,提着老大包袱,不免取笑两句,接在手中。
打开却是棉袍和夹衣,另有两件单袍,俱是豆青色的,默默看了时,只笑道:“我虽喜欢豆青色,也不用件件如此。”
又翻着棉袍道:“天都暖和了,还做这个,熬得眼睛红通通的,很好看么?”
一时又道:“厚的袍子不如用暖色,看着也和暖些……”翻来看去,絮絮叨叨,说个不了,不防听小娥道:“我问过,那儿天冷,不多穿要受冻的。吃食也不同,你先将就些,回来我再做你爱吃的……”
欢郎听了,发了回呆,终笑道:“说这些做甚,真要几年,你还等我不成?”
方取笑不已,小娥已应道:“我等你。”
欢郎手上一顿,移时方把小娥看了,小娥早低了头,欢郎也不管袍子,径将小娥扯在怀里,良久良久,方说出句话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笨的。”
此后两个默默无语,携了手直坐到天昏,眼见牢子来催,小娥方收拾了食盒出去。
一连几日,小娥白日探监,归家便往房中缝纫,张氏问时,只将闲语扯开。第四日上,想着离别在即,整整一夜不曾合眼。
早上见了欢郎,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许夫人寻了借口出去,欢郎就说起笑话来。
小娥嘴角微翘,欢郎愈加兴头,起身且说且比,小娥方听得高兴,就觉手背一凉,低头却是两点水滴,把手摸时,一脸是泪,猛吃了一惊,只把脸捂了。
欢郎慢慢过来,往她跟前蹲了,一会只扶了她肩头笑道:“不好笑也不用哭啊……”
小娥大恸,越止不住泪水,欢郎没法子,左说右劝,只道:“别哭啊,虽然你哭也很好看,我还是更喜欢你笑,来,笑一个。”
又说几句,终交欢郎扯开手,拭了泪水。欢郎方把软话儿逗她,一人直冲进来,叠声道:“大人!大人,信来了!”却是青童急急递了封信到欢郎手中。
欢郎看过信,静了时,只微微一笑,小娥看在眼中,心头敞亮,连声道:“怎样了?”
欢郎方要答她,脑中灵光一闪,略一沉吟,渐渐敛了笑意,道:“父亲让我莫慌,说未必到最后一步。”
小娥大失所望,欢郎就递了个眼色与青童,往边上说了两句,青童点点头,去了。
欢郎计议已定,转回身,闷闷往窗下坐了。
小娥见他忽然低头拧眉,满腹心事,再三问着,欢郎方道:“说了也只让你为难,又何必?”
小娥急了,道:“有甚为难!你不说怎知我为难不为难?”
欢郎交她逼不过,终道:“想我到地下也孤零零一个,妻室都无,委实难受……”
小娥一呆,欢郎已低了头,道:“都说你会为难了。”
小娥手足无措,也把头来低了,欢郎就道:“是我造次了,如今我家财已去,又没了官位,性命都不知怎样,还说这些,却不是没眼色么。”
小娥不听则已,听了只颤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时在乎过……”
一言未了,欢郎已握了她手儿,喜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等人。”
当即邀许夫人进来,说了小娥允婚之事,小娥还来不及开口,许夫人已颤巍巍叫了声好孩子,拉了她哽噎起来。
欢郎解劝良久,许夫人方收了眼泪,取下镯子,不由分说,套在小娥腕上,小娥见欢郎笑盈盈瞧了自家,悲喜交集,只把头来低了。
说话之间,青童飞奔进来,报说京里来了消息,首辅已抄家去职,其子亦获罪伏诛,许夫人大喜,连夜往邵武去了。
不多久,上下都知道了,人人嘘寒问暖,进进出出,哪有个闲时。
几个牢子战战兢兢,折在地下,磕头无数,欢郎和颜悦色,并不为难。众人听了,交口称赞,只说许大人年纪虽轻,却是个通晓人情的,他日怕不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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