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的时节,嫩黄柔软的草尖,一双手反撑在地上,雪白长袖半挽半曳,露一截纤细的腕。女子十指修长白皙,因为承受不住,起了微微的颤栗,无意之间揉碎一朵浅蓝的野花。一双人纠缠得越发深入,浅浅吟哦,低低喘息,两道影子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融为一道,被夕阳拉得细而长。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昭璃终于松开了她,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又把她软如春水的身体搂进怀里。他深邃的眸子中尽是浓浓的欲色,却不再有更多的逾越,只是用手顺了顺她耳侧的长发,昏黄光影之下,低了头,桀骜眉眼,只有温柔。
“昭璃。”
“嗯?”
霏霏伸手扯着他的头发,趁他不注意已经灵活地编出了一条秀气的辫子。她的神色懒懒的,像太阳下眯眼假寐的猫儿,只不过抬起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垂着眸子,斜眼睨着她的小动作,不曾出言阻止,却笑得颇为不怀好意,言语之间透出淡淡警告,“怎么,还有力气来折腾我,不如我们继续?”
“继续?”霏霏闻言,却轻轻哼了一声,转开了脸。上官昭璃的脸一黑,听她的语气,怎么一股子嫌弃和鄙夷的味道?
她叹了一口气,按着他辫尾的手一松,那根辫子立刻又恢复了原状,黑发如水,清清凉凉的铺在她的掌心——他的头发,总是缎子般滑。霏霏拨弄几下那缕头发,就扶着上官昭璃的肩,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我不逼你,等找到师傅,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上官昭璃一愣,眼中露出一丝自责和愧疚,然而他最终没有再去拉她,只抿了抿唇,沉声道,“等找到你师傅,我娶你。”
霏霏正在离他不远的草地上,一边放松地走着,一边悠悠地活动着酸麻的手臂。闻言,她脚步一顿,回头朝他一笑,声音中却含着拒绝的味道,“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她转回身子,又开始慢慢地踱步,步伐却不复刚才的淡然轻松。
其实,她一共已经嫁过两次了,只是两次都没有成功嫁出去。第一次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有着深深的隔阂,人对,时不对。第二次他们已经交心,她很想再嫁给他一次,可惜时对之时,人已不对。
许是这两次大婚终究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她厌倦了那些虚浮的喜庆和华丽,厌倦了面具般的笑脸和千篇一律的贺词,她不想再嫁了。
那头沉默下去,霏霏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不知过了多久,都只听得见她的裙摆和草叶摩擦的簌簌声。突然,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冷不防地伸出,从后面抱住了她。霏霏后背骤然紧绷了一下,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又渐渐放松了下去。
上官昭璃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炽热的怀抱紧紧包围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不主动打破寂静,就势靠在他身上,安心地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两人静默在无声的心潮激荡之中,似乎此刻只需如此,便能体会到彼此的心意起伏。
霏霏完全明白身后之人的懊悔,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心疼,或许她不想嫁,最终背负压力的人却是他。她默叹一声,正打算说点什么有所转圜的话,谁知……
“走!”暴喝声起,霏霏被狠狠推开,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嗖地穿过昏暗的光影,直直射向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快如闪电!
霏霏踉跄一步稳住身体,袖底刀立即出鞘,摆出了最佳的备战姿势。心头一阵冰冷,她的警惕性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低了?那边上官昭璃侧身空翻,也避了过去,浑身已然紧绷,他跃到她身边,手臂一伸将她拉起护住,嘬唇吹出一道一长二促的口号,带着她往另一头的树林冲去,在林间灵活地穿梭起来。
上官昭璃跑得极快,时不时掠身而起,在树木藤萝之间辗转腾挪,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他一面飞奔,一面语速飞快地道,“灰羽长镞,半人高,手腕粗,对方臂力非凡,我们只要等言字诀来,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对方见偷袭不成,反到大大方方起来,言语间,“砰砰”声不绝,粗重的铁镞接连投射而来,砸得他们身后的地面一片坑坑洼洼。有的擦破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树身,木屑草皮在极强的穿射力下炸成一蓬蓬的碎末!
霏霏几乎在听见第一根铁镞落地的声音的时候,就作出了跟上官昭璃一样的决定——黄昏,密林,兼之距离遥远,每一项都绝对不适合投射,但他们投出的铁镞精准得让人发指,更别提那恐怖的臂力!有好几次,那灰羽长镞甚至擦到了他们的脚后跟!
“八个人,男性,身材矮小而敏捷,按重量计算,每人至少应该还二十根这种鬼东西。”霏霏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身体猛地和上官昭璃分开,向左侧一个俯冲,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根铁镞,“不会是你的政敌吧,这么看得起你?”
什么叫“这么看得起”,她的语气一定要这么鄙夷这么不屑吗?上官昭璃忍不住苦笑,听了前半句还想赞一句她耳力强,听完后半句就直接咬牙切齿了,“我还担心是你百花杀作孽太多,苦主寻仇来了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霏霏躲过那意外的一根铁镞之后,立刻又牵住了上官昭璃的手。这种时候,一旦摔倒,就算是基本玩完了。然而,触到他的掌心,她却猛地一皱眉头——滑而冷,他竟然出了一手的虚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官昭璃的体力似乎消耗得特别快,他们不能在这样跑下去了。
霏霏沉声道,“昭璃,我们走得太偏远了,对方这个时候动手,极有可能是先把当时被我们甩开的言字诀引到了歧路上。司白至今未到,我们再逃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不如回身与他们一战。一旦近身,他们的铁镞就失去了作用。”
上官昭璃没有说话,通过指掌之间的力度表示了赞同,他怕自己一出声,就被她听出他失常的呼吸节奏。
两人于是不再全速狂奔,保持在一个游刃有余的速度,等待对方自己追上来。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基本摸索出了对方投掷铁镞的特点,初时那些铁镞还能紧紧追着他们的靴跟,如今却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了。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霏霏冷冷翘起嘴角,浓丽眉目之间,渐渐凝出一层凛冽的煞气。昔日杀手之中神话一般的影煞,此刻已然归来。
突然,上官昭璃一个趔趄,奔跑中的身体一绊,猛地向前扑倒!霎时间,数道破空之声响起,四五根长镞同时向他的背心射去!霏霏侧耳凝神,听声辨位,忽然旋身而起,面向后方。
两道寒光刚好从她纤细的腰侧擦身而过,她双手伸展,指形犹如花开,在沉重的铁器后端一按,再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杂耍一般就将半人高的长镞调了个头。雪白双掌齐出,击在铁镞身上。浑厚的内力磅礴涌出,两根铁镞顿时以超过之前两倍的速度,杀气腾腾地射向来处!
半路“锵”一声刺耳的激响,随即一声惨叫一声闷哼。霏霏听出自己的铁镞击断了对方为自保二次投出的铁镞,仍是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一死一伤,她还是退步了,否则在她的手下,实在不该出现负伤不死的情况。
密林深处紧接着又发出的两道惨呼,他们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得手之后,立即猛虎恶狼一般回身反攻,失去了投掷优势的敌人在他们面前弱小得像几只兔子,很快就被两人逐个撂倒。
两人之间根本无需沟通,配合得默契无间。只是霏霏一想到上官昭璃假装跌倒,帮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竟然还趁此机会一次性干掉了两个,脸色就忍不住有些臭。
上官昭璃知道她心里的小计较,无奈地笑了笑,却不点破。两人都没有留活口,像这种几人为一组出动的杀手,还身具特长,一般都是有人专门培养的,绝对不会背叛主子。与其浪费时间,想要从他们嘴里挖东西,不如自己亲自在他们的尸体上找线索。
霏霏因为看不见,便没有掺合进上官昭璃的工作,暗暗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每天闻鸡起舞,继续精进自己的功夫了。她最近才知道,雁落玄之所以内腑空虚,是因为将一身正宗道家内力尽数用于给她调理体质,洗经伐髓,她无法言谢,至少不该辜负他十多年的苦修所得。
她想到雁落玄,不由又想到了雨殇他们,一时间不由感慨。以前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像她这般冷心绝情的人,有一日竟也会拥有那么多心心牵念的人,渐渐便有些失神。
突然,“扑通”一声闷响。
霏霏猛地回神,身子一挺就从树下站了起来。她仔细地听着,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杀意,也再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眉峰渐渐拧起,哪里来的动静……突然,她神色大变,凭着记忆刷地扑向上官昭璃所在的方向。人在半空,已经疾声叫道,“昭璃!”
没有人应她,她扑了一个空。
霏霏脸上现出一丝了然,一丝苍白,她直接蹲下身,伸手一摸,果然触到了人的皮肤。那部位刚好是上官昭璃的脖子,染了她一手湿汗。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却仍然难以相信,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竟然已意识全无地昏倒在地上,一头一脸全是汗水留下的痕迹,道道蜿蜒,仿佛才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霏霏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惊骇,甚至是恐惧,咬牙飞快地在他脸上身上摸了一遍,上官昭璃剑眉紧皱,肩颈乃至全身的肌肉都紧紧收缩,绷得紧紧的,似乎还在轻轻地扌由搐着。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她担心,即使是昏迷,他仍下意识死死闭着嘴,一丝声息都没有。
“昭璃……昭璃……”不知什么时候,霏霏已经跌坐在他的身边,她反反复复念着他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就能获得力量,然后镇定下去。她努力回想雁落玄教给她的那些诊脉之法,两指搭上了他的手腕。
她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冷静之下是藏不住的惊慌。然而,她的手却凝定如铁,分毫不动,哪怕她身体的其他地方都还在无法自抑地抖成一团。
良久,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寂。
脉象平和……无碍。
若不是他脸上那种昏迷之后都能深入骨髓的痛苦,霏霏几乎就要怀疑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她想像出来的。
她挫败地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自嘲一笑,她那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医术,又能看出什么来?她试图用另一只手抚平他的眉,他仍然眉头紧锁。
霏霏咬紧下唇,感觉到无尽的无助与茫然……
他们才刚刚离开血枫不到二十天,竟然就已经有人开始刺杀他们二人。而且,就算有人想要他们的命,也该是埋伏在去羽陌的必经之道上。他们和羽陌背道而驰,就连他们选择这条路,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到底是谁,知道他们不回羽陌,谁能这样未卜先知?!
而唯一可能知道他们去向的宫南傲……他不是答应过要放他们走吗,难道他反悔了?
霏霏咬紧牙关,最值得怀疑的人却没有任何理由应该这样做,要强行扣住他们,在卓格草原上即可,他何必多此一举?
熟悉的马蹄声终于从身后传来,言字诀远远看见他们,急声呼问,霏霏却恍若未闻,用力一拳砸在地上。手背磨破了皮,火辣辣的,她却感觉不到痛。
一切,又乱了。
……
客栈普通的客房之中,窸窣的声音从床的方向传来。
“醒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上官昭璃抬头,就看见霏霏背对着他,伏在一张白玉桌上。她的侧脸紧贴冰冷的桌面,衣袖一直垂到了地面。背影单薄,犹如一只折翼的白鸽。她本来就瘦,在宫南傲那里的最后几天,好不容易养回一些肉,此刻又瘦得像是只剩骨架子。
“醒了。”上官昭璃眼底似有无数光影的碎片飞溅,最终却沉淀下去,复杂而深邃。他故作无事地回答她,英气的声音里却染上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倦怠,霏霏眉心一颤。
两人一时无话,她冷硬的背影让他莫名想起“赌气”这个词语。上官昭璃叹了口气,掀被下床,走近她。
腰际传来熟悉的热,让她记起不久前他身上彻骨的冷。
霏霏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几日以来伪装的冷静和从容,全在此刻土崩瓦解。他的醒来,让她仿佛又有了依靠,胸腔之内,那日益累积,如今已然快让她不堪重负的情绪似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呼啸而出,淹没了她的整颗心脏,让她想大闹一场,哪怕是无理取闹。
她想狠狠地揍他,言语狠毒地威胁他,让他知道她的害怕,再也不敢像这样一声不发就晕过去,再也不敢让她担心。
她想要转身,上官昭璃却按住了她的肩背,他俯下身,下巴抵紧她的脊椎,将她完完全全纳入自己的怀抱,声音暗哑而怜惜,“冷吗?”
“冷。很冷。”似乎很久之后,霏霏这么回答。语气很轻,让他心很疼。
一掌鬼魅般按在他的胸口,人影交错,眨眼之间,已经是他仰面靠着石桌,而她在他身上,修长的腿跨过了他的腰。那只冰凉的小手依旧正正按在他心口上方,她凤眼妩媚,笑得似真似假,声音还是淡淡的,初雪般淬骨的寒,让人无法生出任何欲望。
她道,“这里冷。”
上官昭璃身体一震,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暖暖的,手轻轻抚摸她落在他身上的金色长发,“我真的没有事,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放心。”
话一出口,只见霏霏脸色一白,他顿时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不是第一次……自从离开血枫,你就出现这种状况了是不是?你从来不跟我说,所以……我从来,没发现?”她的尾音太虚,音调太破碎,已经到了像是疑问句的地步。一种强烈的自责与悔恨,以及抓不住他的危险感,让她甚至无法继续稳稳坐在他身上。
他的笑声明明那么暖,可她为什么觉得更冷了?
上官昭璃只好扣住了她的腰,他不再说话,一直用那低沉动听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霏霏……”
她过了很久才在他的呼唤中渐渐平静,从他腰上翻身下来。上官昭璃坐好之后,把她拉进怀里。他收起了暖人的笑,面色沉凝地环视着客房,最终落在她的面容上,“言字诀呢?”
“你晕倒后,我让他们护着你一路赶到了最近的城镇,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由于在秋荧境内,也不清楚你的情况,我没有找大夫来帮你看病。”霏霏倚偎在他怀中,她的面容平静,声音却开始微微发颤,“我派言字诀出去打探消息,争取和言浩取得联系。影堂已经有三天没和我联系了,我让他们顺便到四处留下几个百花杀的暗号,召唤附近的门人。”
她在怀中发抖,上官昭璃知道她还有话没有说。他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紧紧地缠在一起。霏霏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继续开口,“我怕你出事,一直守在这里,整整两个日夜,一步都不敢离开你的床前。我不敢带你去看大夫,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手加大了力道,握着她就像要将她的手骨都捏碎。霏霏终于再次失控,她同样用力地回握他,没有哭,甚至也不再颤抖,但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昭璃,我真的好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我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叫我的名字对我笑,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
一双唇落下,吞去了她之后的所有言语。
霏霏一怔,那滚烫的舌已经夺门而入,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激动热烈,一闯劲她的天地就到处煽风点火,忙着攻城掠地。这一次,他只是反复地温存,耳鬓厮磨,在她唇齿间温柔流连,像要抚平她所有不安。
“我抱着你,我牵着你,我在吻你。”上官昭璃松开她,轻喘着道。
见霏霏还是一脸愣怔,他不由失笑,用高挺的鼻子和薄唇一起蹭着她的脸,呼吸时气流在她的皮肤上打旋,灼热而挑逗。他戏谑道,“如果你还不安心,我可以继续,直到你安心。”
“此话当真?”她幽幽地问,不等他回话,她很快地接道,“那好,我不安心。”
上官昭璃:“……”
于是便继续了。
温柔不复,干柴烈火。她热情到凶狠,不顾一切将战火烧到他的领地,疯狂敛取他的气息。他一改往日的强势,步步退让,一味纵容,让她发泄。喘息声在很久之后才停止,上官昭璃觉得自己的嘴都快磨破了,更别说怀中人比他娇嫩得多,他甚至已经尝到了血的腥味。
“安心否?”他低声问,染过情欲的声音似乎多了些许鼻音,懒懒的,还夹杂淡淡的魅,妖魔般勾人。谁知,霏霏竟然摇头了。
她捧住他的脸,让两人的额头紧紧相抵,“若要我安心,就一直抱着我,一直牵着我,吻我一辈子。”
上官昭璃心口狠狠跳了一下,声音轻如呢喃,“你这个女人啊,一点都不懂害羞……但是,我答应你,让你永远安心。”
霏霏嘴角一勾,把脸压在他的肩颈处,餍足地笑道,“你的话,我当承诺记着了。”
这丫头……上官昭璃失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许久之后,他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霏霏身体微僵,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嘶哑着嗓音回答,“明天即刻启程,回羽陌。”
上官昭璃落在她背后的手一震,将她拎小猫一般从颈边拽出来,认真地问道,“你决定了?”
闲云野鹤的生活近在眼前,你要放弃?
“……嗯。”突然离开那温暖的所在,霏霏不满地皱了皱眉。
“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回宫,还可以……”
一只手指竖在他的唇边,阻止了他之后的言语。她固执地把脸凑向他的肩,重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如黄钟大吕,仿佛救赎,又仿佛让他彻底沉沦的魔音。
她说,无论去哪,在你身边,我便如倦鸟归林。
她说,一心一意往宫里钻的都是蠢女人,但她做了七八年的蠢女人,也不介意再多做几年。
她叹息一般轻喃,昭璃,什么都比不上你。
“好,我们回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抱着她走向床边。怀中的女子轻如一片云,由于几夜不曾合眼,她已经睡得很熟。
他却一夜无眠,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容颜。感觉到她冰冷的身体在他怀里一分分热起来,他用手指摩挲着她的五官,缓缓一笑,字字如诺,“你放心,王宫再冷,有我一直这么暖着你。”
许是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让她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不舒服,霏霏抱怨了句“不安分”,然后一把抓下了他的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轻柔,笑容宠溺。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天亮,都没有再松开。
……
第二天,天刚刚擦黑,一行人已经整装待发。言字诀百人之数,集体行动太过惹眼,已经扮作商队,分批离开。只剩了言肃言飞,以及他们精挑细选的十多个精锐中的精锐,他们负责在暗中保护。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装成了上官昭璃和霏霏,由二十多人护卫着从另一条路走,为他们吸引追兵。
此刻客房之中,一身白色锦衣在铜镜里格外清晰,霏霏一头金发已经用特制的材料染成了黑色,盘作一个少年发髻。摸了摸腰间,似乎还是细了些,她皱皱眉,又脱下外袍,连着胸口一起束了几圈布条。确保自己的身材再看不出丝毫问题,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你觉得如何?”
上官昭璃周身都伴着一股低气压,脸黑如墨,挑剔地扫了她一眼,眼眼如刀落。扫完了,他极没好气地道,“丑死了,膀大腰圆,矮如冬瓜,你确定有女人看得上你?”
霏霏虽然目盲,仍然在镜子前自如地转了一圈,根本没有生气,只是嘴角含着一抹揶揄,“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计策既然已经定了下来,你就不要再挣扎了。”
上官昭璃哑口无言,靠在一边假装闭目养神,眼皮却掀开一条缝,悄悄地细细打量她。如果要说实话的话……他从来没想到,她扮男儿会如此俊俏。她在女子之中本来就偏高,身材修长,寸寸肌骨匀称,胸前也不算是波涛汹涌。用布条缠过之后,腰粗了很多,胸口也变得平坦,只怕用手去触碰也无法察觉她的真实性别。
她又在上官昭璃脸上摸了摸,对自己的易容手段极为满意。然后,她牵住了他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眨眼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低眉,顺目,苍白干净的脸上,笑容矜淡而恭顺。
那声音也不再是冷冽之中藏一丝媚,顶多有些清凉。丝绸一般的质感,让人想起遥远处深邃的碧色湖泊,没有丝毫迷雾和水气笼罩,湖面之上一片白羽悠悠飘过,优美而舒适,隐隐露出中性的魅惑,无论男女都忍不住沉迷片刻的声音。
身形,容貌,声音,甚至由内而外的气质,无一不像深宅大院之中,那种颇受有钱又有权的寡居妇人宠爱的精致少年。男儿姿态,情韵楚楚,又自有清贵,不显得媚俗或是脂粉气。
她说,“妻主,走吧。”
上官昭璃嘴角抽筋一般抽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其实在偷偷地笑……不,是招摇地笑!她一定是故意的。他的拳头攥起来,捏得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霏霏好像受到了惊吓,身子弯得更低,易容之后的秀逸眉目之中,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的底层生活、豪门倾轧而锻炼出的隐忍,韧性和耐心。她行走时落后他半步,明明支撑起他大半个身体,她却好像自己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边一般,以一种没有数年苦练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步态,满足主子的一切虚荣心和掌控欲。
真是……太完美的戏子。
上官昭璃看着她,心口忽而涌上一股酸涩。他蓦然发现,成为一个绝佳的杀手,她背后付出的努力,绝对不比成为一个好的帝王要付出的少。可她到他身边,才十岁,已经是名声大噪的影煞。
他用那种淡淡怜惜与欣赏的眼神笼罩了她,随即按照她的要求,“嗯”了一声,配合地走了出去。步伐比平时略小,虽然没有“腰肢款摆”,但从背到腰明显放软了不少。
霏霏想出的计策听起来有些荒谬,但言肃等人都觉得有几分可行。羽陌东南的密林之中居住着很多异族,其中有一支塔玛族,一直以来女子为尊,就算三夫四侍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在明,敌人在暗,但无论谁想杀他们,凭借对方对他们性格的了解,万万想不到骄傲一世的羽陌之王竟然会扮成女人,所以就算他们一路直奔羽陌,亦不会有人怀疑。
而上官昭璃在变更走路的姿势之后,加上霏霏给他改换的容貌衣饰,以及他自身的王族气势,当真像一个地位尊贵的异族女子。
两人走过掌柜身前,霏霏上前把房钱结了。在此之前自然也有言字诀扮作塔玛族的一女一男入住,掌柜仔细地拨着面前的碎银子,并没有对眼前这壮实女人和盲眼少年的组合感到惊异,只是眼角眉梢对霏霏仍旧有几分鄙夷,毕竟霏霏的身份在常人眼中,和小倌馆中卖笑的兔儿爷没什么区别。
点算清楚之后,他懒洋洋地朝门外指了指,“喏,你们来时的马车停外面院中了,马还在马厩里,自己去找吧。”
话音刚落,掌柜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仿佛一座冰山向他压来一般,他浑身一抖,猛地抬头。面前的大堂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那身材高大的女人刚刚转过身去,正由一旁的盲眼少年搀着向外走……他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可能操劳了一整天,太累,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出来之后,霏霏向上官昭璃欠了欠身,就打算向马厩的方向走去。一般客栈本应为客人提前套好马车,准备妥当,奈何这店家看不起他们的身份,这些事情只能由她这个“盲眼男宠”去做了。
谁知,她刚刚走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抓住,一把带了回去。霏霏错愕地抬起头,身体微微地颤抖,“妻主……”另一方面却用密语传音飞快地和他道,“我可以的,你这样做,我们会暴露。”
上官昭璃眯起眼睛,同样用密语传音的功夫道,“反正驾车也是我来,在中原就算女子卑微,也没有哪个男人让自己的女人负责做粗活,你放心。”在他人眼中,却是那女子爱怜地抬起男子的下巴,柔声道,“小乖乖,我怎么舍得你做这些。”
“小乖乖”听后,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气,精致的脸蛋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
偶然看见这一幕的人不由摇头,感叹世风日下,异族果然不通教化。也有一些人用鄙夷的眼光扫视上官昭璃,这女子声音也太尖细了,听着让人觉得造作。
无论旁人怎么想,造作女人声音虽然惊悚,动作却很麻利,很快就牵出一匹马,三下两下就套好了车辕,把她家“小乖乖”护着送上了马车。
司白也已相当于上官昭璃的标志之一,注定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上官昭璃牵的是言字诀重新买来的骏马。
众人走前商量过,走城镇关口看似是下下策,但若走小路,反而引人注目,不如藏身于百姓密集,人口流动大的城镇之中。而且若上官昭璃真的有什么事,荒山野岭连药铺都没有。思来想去,只能如此。
于是,一行人沿着城关,避开了还在交锋的两国前线,直奔岚陵,打算从岚陵绕道。何况岚陵之主曾经受过羽陌之恩,到了岚陵也就相对安全了。上官昭璃驾车的技术很好,霏霏坐在里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颠簸,言肃等人如影随形,一直暗中护卫。
一切如同霏霏所料,无论到哪个城池,守城的将士再有所怀疑,但经过再三观察涂脂抹粉的上官昭璃之后,最终都悻悻地撤下守卫,示意放行。
过城门时上官昭璃不经意般向城门前瞥了一眼,一眼之间就已将所有告示的内容收入眼底。他的瞳孔一缩,随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快速地离开了城门。
黑纸金边,神圣而冰冷的花形图腾——这不是宫南傲的御令,这是国师府的私令,但在秋荧国中,威慑力丝毫不比王令弱!
他堂堂璃王,竟然成了在国师府中行盗窃之事的狂徒,还说什么他恶业过重,国师要亲自度化,除了他以外的同党,杀无赦!上官昭璃嘴角的笑容染上了丝丝邪魅,眼底一圈钢蓝瞳仁散发着危险的冷,蕉夏怜,你上一次妄图欺骗我,我饶了你一命,你竟然还敢出来蹦跶,实在是找死。
这么说来,半路袭击他们的,也是蕉夏怜的人?
这女人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让霏霏知道,免得脏了她的耳朵。等到他回到羽陌,有的是办法让她身败名裂,死得悄无声息。上官昭璃不再有片刻停留,立刻开始赶路,五日之内已过了三道关口,平安无事。
霏霏算过还有四道关卡,二十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能赶到岚陵。希望似乎近在眼前,但她总是感到不安,仿佛无数密密麻麻的大网已经到了头顶,驱赶他们走回命运原本安排的道路,但她无力躲开。一路上她联系了数次百花杀的各处分堂,却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这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扰得她心神不宁,最终在临近最后一关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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