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望见京城青虚虚的城墙时,胤禛的心情却渐渐平缓下来。城郊是他和恪宁经常来骑马闲游的地方。春日融融,微风夹杂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吹拂着他的脸庞,一切是多么熟悉和温暖。一场南巡带来的诸多紧张和焦虑缓缓退却了。回到京城,他仍然还能掌握多数事情。不会像在南方时那样被动了。他盘算着有一些事情准备要向恪宁坦陈。他觉得是需要得到她帮助的时候了。
忽而,车队停了下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皇驾根本不会突然停下来。胤禛突然觉得心中隐隐又烦躁起来。下了马车,只觉得阳光耀眼。他抬头,天空蓝的让人恐惧,那种蓝,仿佛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坍塌碎裂。
远处有马蹄声。他回过神来。竟是御前侍卫格楞泰。策马疾驰而来。停在他面前一丈之外。一跃而下,冲到胤禛面前单膝跪下急切道:“四爷,您府上的同恩来了说,您府上有事,请您先行回去!”
“胡说!”胤禛心里一紧,不由自主攥起拳头了。但面上还是很镇定,“圣驾在此,哪有我先回去的道理!同恩不懂规矩了,你也不懂了吗?”
“四爷!”格楞泰道:“奴才就是奉万岁爷的旨意,请四爷即刻赶回府中!四爷!”格楞泰站起身来近前一些低声道:“恐怕是福晋与世子……”胤禛一听此言,眼珠竟定住了,全身几乎如雕塑一般。远处春燕呢喃,野花的馨香四处漫溢,如此良辰美景,他的脸色竟如冬日之雪般冰寒。
他如失了魂魄的幽灵,可身体的反应依然敏捷。有人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没有半点犹豫。随侍皇帝的队伍已然退到大道一侧。他已忘记了这是一件僭越的事,胯下一紧,千里驹飞驰而去。在众人的侧目中,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御辇内,皇帝轻轻掀起明黄色帘帐,凝视着那个孩子的背影。
胤禛带着近身侍从回到自己府上时,也已接近正午。只见大门紧闭。角门外倒有几个家人在四处张望,显然是等他归来。胤禛跳下马三步两步冲进内院。只见院子里回廊上站满了人。太医院几个眼熟的面孔也都在。他想进去,腿却忽然迈不动了。他不想看到屋子里的景象,无论是谁,妻子,或是孩子。哪一个都不可以。向前的那几步,是他平生中,最艰难,最恐惧的几步。他几乎要瘫倒。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他的脚踏过他们的衣裳边才得过去。里间暖阁中,恪宁静静地半跪在地上,青丝铺地,家常的一件旧衣披在身上。留给他一个万般恐慌的背影。是弘晖,弘晖躺在暖炕上,静静的,一动不动。胤禛觉得连自己的心也和孩子一样静静地,不会跳动了。
他没有说话,轻轻走近她,跪下来,搂住她的肩膀。他能感到她在轻轻的颤抖。他那聪慧果决无人可比的妻子,竟然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瘫在地上,那是种怎样的无可奈何,束手待毙的绝望。他的心,随着她一起沉到了海底。
“忽然晕了过去。我叫了太医们。可是他们说不知道是什么病。他们竟然说不知道……”恪宁终于开口,声音异常的坚定,语气平静。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注视着孩子柔嫩的面孔。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要慌,别怕。会医治好的。太医们治不好,我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能找出再世华佗来。晖儿不会有事。他是你的儿子啊,恪宁。他像你一样坚强,像你一样有神的护佑。你可以大难不死,他也会的。”胤禛搂紧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她的身体还是像一块冰柱一样。他要暖她的身,暖她的心。他要保护他的妻儿。哪怕是放弃所有。
没有几天,弘晖病重的消息传遍了禁城内外。胤禩每三日会来探视一次。因他与恪宁年龄相仿,自小一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即便胤禛自南方之行后心中对他多有犹疑,却也不好推拒。他又荐了数位江南名医,又有各府中推举的郎中送来各样珍贵药材。但无论如何延医服药,弘晖仍然还是在昏迷中,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胤祥终日陪在胤禛身边寸步不离,胤祯也不时过来,虽与四哥话不多说,却是实心实地的担忧着。
然而弘晖的病情一点点加重,兄弟们一改往日的冷淡,此时给予的温暖亲情也不能抚慰胤禛的心情。他这几日未曾入朝,几乎放弃了手头一切事物。这在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十几天夜不成寐,他在迅速的消瘦虚弱。然而更加可怕的事情是恪宁。从弘晖晕过去那一刻开始,她一直留在床边,未曾离开半步。任谁也不能阻止她。十几天来,她像一支燃烧着的蜡烛,越烧越旺,却也在一点点损耗自己。她眼睛中闪耀着光芒,悲哀而坚定。一遍遍轻声唤着孩子的名字。她以万倍的勇气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弘晖最后的生命之光。她以为,最终她会赢得这场战争。死神绝不会夺走她最亲爱的人儿。
是夜,月光如水,四下俱静。胤禛没有回到恪宁身边。他觉得只要再看一眼她那不正常的几近疯狂坚持着的身影,他的世界就会首先轰然崩塌。女人的坚强,有时候令人恐惧不已。他背手而立,望着天边一痕明月,只觉得浑身麻木没有了知觉。
“四爷。”有人在身后轻声唤他。胤禛本来不许人打搅自己,这时来人只让他觉得烦躁不安。但还是不免回身来看。立时被惊吓住了。唤他的是张廷玉,张廷玉微一侧身,后面竟然是皇帝,他的父亲。
他本来心里有一万个念头,见了父亲,便一切空白了。张廷玉见此情此景,谨慎的离开了。
“胤禛。怎么深夜在此?”父亲的话语总是简短利索。可是此时此刻,能在这里看到他,胤禛只觉的心里千般酸楚畏惧一时涌了上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向父亲坦白。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对恪宁说不要怕,可他自己已经先怕了。弘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或许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拥有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了。弘晖万一离去了,他们共同的血脉会就此断绝。他们的心连在一起,是因为弘晖,弘晖是他的至宝,是他的命根子。可他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远去,作为父亲,他竟然是如此的软弱。他只觉得无力,再也不想支撑。他跪了下来,跪在自己父亲的脚下。泪水默默地从他清绝的面庞滑下来,像是失去牵绊的珠子,在父亲面前,他还是那个任性倔强的孩子,晶莹剔透,脆弱而孤独。
皇帝轻轻向前走了一小步,伸出已经显出苍老的双手,紧紧将他拥在怀里。他一直想要给他这样的温暖,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许真的是,人老了,心也柔软了。他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自然,连他自己也都诧异。
“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我去狩猎,却得到你突发重病的消息,我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看到你瘦瘦的小脸,白的像一层纸,我的心都揪了起来。你皇额娘在一旁哭得几次昏过去。可是我,我相信你不会有事。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我只抱过你和你二哥。你们俩不一样,你二哥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碧水,他像他母亲,而你,你的眼神中好像有一团火,看了只让人觉的温暖又喜悦。我想,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能是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人。你心中的火焰,是要为大清熊熊而烧!天意或许,不可违背。然而,天子的儿子不能就此低头!”
尘世沧桑无情,变化多端。天意,人力所不能及。
胤禛的头埋在父亲的怀里,不一时,泪水将那玄色外裳打湿了。温热的,寂静的泪水,混入这惨淡的夜色里。
……
与此同时,张廷玉站在恪宁居所外面的月洞门处。树影婆娑中,西厢内烛火闪烁。外面仆妇们进进出出,焦灼万分。他看着那摇曳的光亮,心都提到嗓子眼。可他却不能过去。今日,他已非当年可比。可是,他仍是不能过去。即使有一日他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他仍是离她那么远。他其实宁愿今生再不见她,可是,世事难预料。如今不过咫尺,却成天涯。
“张大人!”
他回身,暗影里闪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张廷玉仔细瞧了,是一个孩子。着了一身素衣,面庞尤其清绝靓丽。却是陌生的面孔。
“小人的师父就是您荐福晋的花匠师傅。小人名叫锦心。曾在上善苑陪伴小阿哥。小人有很重要的事情,希望大人能够听小人一言。或可解福晋今日之难。”
“你是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张廷玉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却难以相信这个尚且年少,毫无背景不知底细的男孩子有什么能救另一个孩子性命的法宝。可是,看着他清澈剔透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他绝不是什么花匠身边的的小学徒。那是一双不凡的,充满了锐利与傲气的眼睛。锦心回望着张廷玉,显示出十足的信心。
“您要是肯听小人一言,或许弘晖阿哥还有救。”
张廷玉向四周瞧瞧,略一偏身,低声道:“跟我来。”
因在胤禛府中,张廷玉并不熟悉,又怕被人疑心。所以并不藏躲,只是找了一僻静之处。锦心见四处暂时无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锦盒。递给张廷玉。
“这是大漠所生的一种草药。据我所见,弘晖阿哥此病不能查出因由。是因为这是一种从胎里带出来的寒毒。想必之前,福晋曾有过中毒的症状。这样的毒,一般的御医郎中根本就无法治愈。张大人您……对福晋的那件事情应该很清楚吧?”
张廷玉一愣,他当然还记得当年恪宁在宫中突发痘症的事情。他也知道那是被投毒。可是这样的宫闱秘事,这个孩子会从哪里知道的。可此时也不能问这么许多。他打开锦盒,借着月光一看,好像是一株灵芝。
“这不过是……”他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一阵阴暗的念头闪过。猛地抓住锦心的衣领,将他推到墙边。锦心没有反抗,但是脸憋得通红。
“这种东西有剧毒,你拿来诓我?”张廷玉压低声音,但手上的力道一点不松。
“张廷玉相门之子,才倾天下,不知道以毒攻毒的说法吗?”锦心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但还是一点都不反抗。
“你让我怎么能相信你?恪宁就是中了这种东西的毒。你现在又说这个能治病?”
“那你相不相信,我可以在瞬间将你置于死地。但我不这么做,就是希望你能相信我。就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我!我以为你可以的!”锦心艰难的回答,张廷玉渐渐有些松手,他又说:“以你对她的心,你不该拼死给她最后一线希望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敢冒这个风险,就置她于不顾了?”
这句话起了效果。张廷玉彻底松了手。陷入了一阵静默。
“你也可以不相信,把我交给胤禛,让他杀了我。这一切都随你,就当我信错了你,信错了自己。”
张廷玉没有说话,拿着锦盒,慢悠悠转过身。向前院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锦心看着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却狂躁的不能抑制。
送走皇帝之后,胤禛思虑着怎样劝恪宁去休息。却没想到张廷玉跟着皇帝走了却又返了回来。见他竟然深夜找他,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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