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一年的春天,异与往年的寒冷。
恪宁枯坐在院中,迎着呼号的北风。她拒绝底下人的看护。只是一个人长久的坐着。安静的,沉默无语。背后的房间里,偶尔传来女人低沉哀怨的啜泣。一声声鞭子似的抽打在她心上。每到黄昏日暮,乌鹊暗哑的叫声,总让她心情低落。
她很久不愿意见胤禛。即便见了,也很少有话。她不是怨他。她似乎是在怀疑什么。她明白他有他的道理。可她难以接收这样的方式。有时候,她也试图说服自己。可当她面对他的歉意时,孩子清甜的哭声,还是撞击着她的魂灵。
生活要回复往昔的样子,几乎是一件很难的事请。
惟雅和靓儿时常会来看望她,甚至胤禩也不时来探望。胤禩的婚期临近,在人前多少有点羞怯不安。倒是和她见面时,总是老样子。
“唉,四嫂,你看这个雀儿长得真丑!”他那一贯飘摇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掺杂着点滴兴奋。
“总不见四嫂拿针线,就是做了,也被小十三,小十四抢了去。看来四嫂是瞧不上我这个弟弟。”
他说得多了,恪宁也会忍不住露出笑容。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多少总是勉强。
“你不用总来看我,马上要大婚了。回去多和兄弟们一处乐乐。不然,月然进门,有你好受!”她也会拿他取笑,但更多时候,她喜欢看他年轻的身影在阳光下逐渐显出男子汉的气魄。
“四嫂!”他问她,“你是不是,后悔了?”他看着她,看到她心里去。
“不是,只是想着,你也长这么高了。”她迎着余晖望向他,心里想的是,等他成了亲,他们再不能如此无所顾忌的说话了。
他回给她一个漫无边际的笑容,慢慢蹲下身,坐在她旁边。
“宁儿,”他低声换回过去的称呼。“我们都长大了,你无需独自难过。”
“我不难过。”她笑着。眼中晕开一片柔暖的色彩。
我只是看不到未来啊——
“不要担心,无论以后怎样,你都不要担心……”他的声音更加低下去,反复的说着。
胤禛这些日子常常被留在毓庆宫帮太子处理政务。宫里便悄悄升起些许流言。似乎他又成了太子的新宠。朝堂中马上就跟着有了新的风向。也似乎只有他自己不知。
他渐渐喜欢用繁杂陌生的政务填补生活。以前觉得枯燥乏味的上述条陈忽然都变得亲切起来。和太子的例行公事相比,他反而学会从中悟出乐趣来。他自己也惊异于这样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更忙碌,一天比一天更专注。好像生活本来就如此。他告诫自己忘记做过的那件事,忘记有人因此被伤害。他提醒自己那是对的。他是对的。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恪宁。可他却不想回去,不想面对曾经,或许仍然还是那样想念的面庞。
他自己也会感到身材上的变化。嗓音也比从前粗糙了一些。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够控制年少的寂寞和躁动。那么伤人的绝望和冷清。
这一天他又是努力到子夜时分,本以为众人都去就寝了。没想到太子却备了酒菜,兄弟落座。他却还是不适应,太子最近对他的亲密。
“四弟也不能太操劳。年纪轻更要保重身体。”太子语重心长。
“太子说的是,臣弟谨记。”他轻声回答。对于这样一番兄友弟恭的开场白。他始终是觉得好笑的。当太子端起酒杯,他又忙不迭推却,生怕错了一点规矩。
“四弟越大,越与二哥生分了。想当初……”太子见他一脸不自在,又收回酒杯,像是要提及往事。却又点到为止。
胤禛明白,他是说小时候,皇额娘还在世,那时候他可不把他当太子,如今,自然今非昔比。他也不喜欢太子提及母亲的情绪。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芥蒂的。
太子仿佛也觉得不合适,转了个话题。指着单放在一边的酒壶道:“这是从外面贡的,洋人的酒。据说对男人很有益,四弟,不要试试吗?”
说着擎了杯子,倒了小半杯,送到胤禛面前,胤禛听出他言外之意。避之唯恐不及。忙摆手摇头,想搪塞过去。太子却不罢休,笑道:“这一点面子都不给,让二哥好没意思!”边说边推胤禛。凑到他面前,低低笑道:“喝了它,别总这么愁眉不展。听二哥的,喝了它,恪宁再也不敢和你闹别扭!”说的胤禛脸一红。少不得抿了几口。太子见他真不愿意,便放下酒杯道:“是不是还怪二哥给你出的那个主意?”
胤禛一愣,见太子冷了脸,也不好再拂他意思,便说:“臣弟多亏太子殿下提点,不然险些酿成大错,让人抓了把柄去,谢还来不及,那敢埋怨。”
“那就好。”太子一把扯住他,低声道:“二哥都是为了你好,要是心里不安,就把这杯酒喝了。”说罢,拉着胤禛强灌了几口,胤禛哪禁得住他折腾,三杯两杯,只觉得头重脚轻。心里燥热得很。身子晃了几下,眼皮一沉,倒在酒桌上。
太子见他好像真的醉过去了一样,愣了一会儿,抬起手指缓缓溜过他的脸庞。嘴角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呐呐道:“怎么就这样像,又不是亲生的。二哥以前都没发觉。”
他忽然又俯身凑过来,盯着胤禛长长的睫毛,停了半晌,沉沉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见你一次,心里就像被刀割了一下,那么疼,那么疼,疼得我,真想杀人……”
他的手奇异的哆嗦起来,眼里含着烫人的泪光,眼睛在胤禛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儿,突然拍拍手,外面便进来几个小太监,他收敛了神色,道:“送四爷回去,四爷喝多了,让他身边人好好照顾,不要惊动福晋。知道吗?夜太深。”
“是。”几个人应了,七手八脚将胤禛扶了出去。
烈烈烛光下,太子把着酒杯,紧紧的,像是要将它捏碎。他抿着嘴唇,眼里透着隐约闪动的光芒。
翌日,天未放明,恪宁尚在衾内,一把青丝缠绕在大红缎枕畔,半个胳膊雪白滑腻露在外面,半梦半醒间,忽觉有人将自己胳膊放入被中,不觉惊醒,抬眼看,却是胤禛。恪宁诧异道:“这时辰了,还不去书房吗?”
胤禛却不说话,只伸进手去来暖着她的那半边胳膊。好半晌才说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天还不暖呢,仔细让风吹了,胳膊疼。”
恪宁见他神色大不似往日,心里有点疑惑。可这几日,两人并没多说几句话,此时若细细问来,她面子上下不来。又少不得要起身,梳洗停当。他却还坐在一边,一动不动。恪宁更不知该怎样应对,过了一会说:“你是不是身子不舒坦,要不就是太累了,不如去告个假,闷声不响的,呆坐着干什么?”
他却不理,笑着走过来,在妆盒里拣了一支白玉簪子,虽式样简单,但通体莹润,不带半分瑕疵。他抬手帮她簪在鬓上,又从菱花镜里端详了一会,方微微笑道:“这一支最衬你,配那件蜜合色的衣裳,又素净又雅致。!”
恪宁听他语气迟缓,像是有话要说,又总是停住。让人猜不透为什么。阿奇倒很敏捷,开了箱子取那件衣裳来,恪宁换了。又同用了早饭后,他才去了。
入了七月,正是德妃寿辰。太后,皇帝都赏了不少奇异玩器,各样用具等。加之各宫里都过来走动,少不得恪宁也跟着忙了几日。正日子这一天,宜妃同着良贵人过来拜寿。惟雅月然也同来。月然是新妇,加上性喜热闹。着了一件穿花百蝶茜纱群,颈上戴着八宝璎珞圈,鬓上又簪一枝新摘的海棠花。光灿鲜亮,夺人眼目。这一边惟雅本就瘦弱清逸,又只穿了件藕合色旗装,相形之下,更显的娇小羸弱,楚楚可怜。恪宁见了她们不觉一笑,月然有心在恪宁面前显显气势,便问道:“四嫂,你笑我们什么?”
恪宁本是笑,这进来的四人,正是一对热闹人,一对清净人。不妨月然一问。忙敛了神色,道:“我是见弟妹你这件衣裳样式新颖,想是花很多心思,又衬着弟妹你新婚燕尔气色娇艳。让我喜欢的了不得。”
月然见她说的滴水不露,抓不住话柄。她心高气傲,又存心想给她难堪,便转转心思,刚欲开口。却听良贵人道:“恪宁惯会说话儿,怪不得你额娘喜欢你。”
月然见自家婆婆平日不爱说话,今儿个却赞恪宁。心里老大不乐意。又听那边宜妃向德妃笑道:“也是的。有这样伶俐人儿在身边,姐姐也有的解闷儿了!等再过几年,添了孙子,姐姐你真算是事事顺心喽。”说罢不由看了惟雅一眼。惟雅忙转过头去。恪宁见宜妃话里有话,又看惟雅像是低眉顺眼惯了,心里有点起急。正巧惟雅回头冲她莞尔一笑。她转念一想,惟雅心思剔透,宜妃是直爽人,惟雅哪会被她降伏住。倒又放下心来。她只管担心惟雅,那边月然却又借着这个话头,冲恪宁一笑道:“四嫂,前儿听说你那里又要添丁,月然要先向你道喜了!”
这话说的恪宁不由得一愣。她还以为是听错了。只见月然笑盈盈看着她。她转头看向德妃。见德妃像是有点慌乱,眼神和宜妃对视一下,便又回头冲她笑道:“你看看,四阿哥屋里的秀丫头有了身子,你竟然还不知道?”
恪宁愣在那里,觉得自己还是没听明白她说什么。只是毫无意识的回了一句:“是。”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傻愣愣坐在那里。
这边德妃又笑道:“这孩子,这会子又没有话了。不是我夸嘴。那个秀丫头到底大两岁。老成持重,人又爽利。四阿哥那里多亏她照料着。如今有了身子,少不得我也要多操心!”
不一时,宫女端了些银丝面。几人略用了些,便都辞出来。月然,惟雅与恪宁皆是一路的。月然见恪宁神情木讷,知道是真不知道那件事。心里甚为得意。惟雅倒看出她心思,在旁故意笑道:“这个时辰了,想必他们也该从上书房回来。月然你要是现在到那边路上等着,准能等着八阿哥。”
月然听此话,到没多想,脸红着道:“五嫂打趣我。”说着却向另一边去。待她走远,惟雅推了推恪宁道:“你这是怎么了,让她瞧了笑话去。”
恪宁静立在那儿,抬起头。见天边一抹微云,缓缓流动。日头已经偏西。一阵南风吹过,裹夹着淡淡花香。她只觉得刚才身上凉沁沁的。这会儿才发觉背上早已湿透了。额头上仍是一层层的冒汗。她呆呆道:“这是什么花,这样香……”
惟雅见她如此,有心疼又好笑,说:“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好生问问,兴许是弄错了。”
恪宁默默一笑,也不回答,自己转身慢慢走回去。进了屋子。仍是一言不发。轻轻坐在春凳上。她魂不守舍,没发觉里间有人走出来,悄悄来至她背后,忽然用手蒙住她双眼。清朗的声音道:“今儿晚了,你是不是烦我,不想回来了!”
恪宁没动,任凭他蒙着双眼。她觉得黑漆漆的,只有那手指缝漏进光来。她恍惚觉得那光芒很刺眼,不由得把眼睛闭上了。
胤禛本想唬她一下,却见她默不作声。正待要松开手,却忽然发觉手指间有股极细微的热流,顺着他的指缝洇润着。他猛然抽回手,顿在那里。
此时窗外却起了风,竟刮得窗棂子“框框”作响。不一时,听到点点雨声落下来。外面小宫女凌乱的脚步声,撞破了傍晚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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