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平南岛上却沸如白昼。
祁望攻打金蟒大胜而归,不止带回一大批战利品,还将金蟒岛易名燕蛟收伏,这是整个平南岛的喜事,消息早就传遍全岛,是以他们一回来,祁宅的大厨房已备下席面,库里的圆桌、八仙桌尽数取出,从饭厅摆到院里,满满当当。
这么大的排场,宋大娘一个人可不够,就找了岛上有名的总铺师办桌,烧了盆菜。
这是霍锦骁第一次吃盆菜。一桌十人,只围一道菜,那菜用大木盆装出,像大杂烩,却又比普通大杂烩复杂许多,色夺眼珠,香馋口舌,别说吃,就算只是看着都是享受。盆里的食材上三层下三层,里外又三层,层层叠起,最上层为最贵重的食材,花胶鲜鲍、虾蟹鸡鸭,其间以鲜疏点缀,下面是萝卜冬菇、各色丸子、猪皮鲜笋等吸汤之物,一排排码好,浇的汁是一大早熬好的鲜鸡汤,调以南乳、面豉酱等一起烹制。
天未全黑,四处灯笼挂起,满厅满院朋客满座。
“这趟大获全胜,最大的功臣是小景。”祁望坐在正中主座,手边就是霍锦骁,他亲起身将盆菜正中扣的最大一枚鲍鱼亲自夹到了霍锦骁碗中。
他当着众人的面夸她,霍锦骁忙起来推让,却被人从后头一掌按着肩坐回椅上。
“祁爷都开口了,小景就别谦虚了。”
竟是林良带着几人端酒而至,都是素日里与她要好的。
“大良哥也来取笑我?”霍锦骁转身笑道。
“怎么还叫小景?大良,要改口叫景爷了。”柳暮言从另一边走来,身边还跟着朱事头与徐锋等人。
“对对对,景爷。我该打,叫错了。”林良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又举杯自罚。
“大良!”霍锦骁忙从席上出来,一边按住林良的手,一边朝柳暮言道,“柳叔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小景,朱事头、徐部领,你们也莫再如此,别人不知小景底细,你们还能不知。我连个正经水手都没当好,哪当得起你们一句‘爷’?使不得,还是唤我小景吧。我敬几位一杯。”
“一杯哪够?”林良见她饮空杯中酒,忙从华威手里拎来坛酒,又给她满上。
朱事头也开了口:“今非昔比,你如今贵为燕蛟岛主,怎可同日是而语,景爷,我也敬你一杯。”
“还有我!昔日同船多有得罪,还望景爷包涵,先干为敬。”徐锋跟着凑上前来。
能在东海掌一岛之事,司一村之务,她的身份早已水涨船高,又有祁望在旁造势,这满座的人哪个敢不敬她三分。
霍锦骁连道“不敢”,却无人听她的,只被拱着喝了好几杯酒。
“好了,别再抬举她,你们都是船队的老人,有功夫替我多教教她便是。”祁望吃了两筷菜才出声。
“是。”柳暮言三人都俯首领命,又敬了几杯酒便退回自己席上。
倒是林良和华威几人仍不离去,竟还取来大海碗塞给霍锦骁,嚷着要她喝酒。
霍锦骁不怕喝酒,只是偷眼看看祁望,他可不太让她饮酒的。
“喝吧,今日纵你一回,让你喝个痛快。”祁望虽专注于筷上夹的螃蟹,却仍察觉她的目光,头也不抬就回道。
“谢谢祁爷。”霍锦骁笑弯了眼,敞开肚皮喝酒吃肉。
稍顷,她又和林良等人挨桌敬酒,回座之后平南的人与燕蛟的人又轮番来敬,喧声如浪,趁夜而扬,叫人尽兴。祁望瞧她游走于满庭男人之间,举止洒脱,全然瞧不出女儿样,若非他意外撞见,恐怕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一时间也不知该夸她还是该气她。
酒喝到深夜方散,霍锦骁难得有五分醉意,眼眸汪着熏人水光,跟着祁望回宅,临分开时,祁望忽道:“我与你同岁开始在东海漂泊,二十岁当上平南岛主,已属快了。如今你十八岁就能掌一岛之事,这在整个东海还是头一人。”
十八岁的少年岛主,到了漆琉岛恐怕要叫人侧目,若再叫人知道她是女人,整个东海都该沸腾了。
百年东海,从未出过一个女海枭。
“祁爷这是夸我呢?”霍锦骁笑道。
祁望却已转身远去。
她瞧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飞扬的唇角落下,手往衣襟内探去,摸出已被挂在颈间的玉佩。
玉佩温热,是她的体温,伏于掌中的“魏”字颜色碧透,似乎比他交给她时还要绿了些。
“师兄,你可听到?十八岁的岛主,东海头一人,小梨儿比起你这少年盟主,也不差吧?等着,下次再有机会相遇,我必赠君‘枭’名。”
她对着玉佩喃喃几句,笑容忽又高扬。
天地海阔,各安一隅。浮世兜转,终有逢时。
————
一夜纵酒过后,霍锦骁忙碌起来。
离十月初三只剩十日时间,而此去漆琉需费时七日,掐指算来,他们只剩三日时间准备。不止祁望和霍锦骁,整个平南岛能帮上手的人在第二日全都忙起。因燕蛟的人手不足,而疍民迁岛又非短短三日可成,是以祁望将两岛人手合并,整作平南燕蛟船队,出航船只挂双旗,又拔了一批人给霍锦骁用,其中就包括与她交好的林良、华威等人。
“威哥,燕蛟岛的人就交给你了,劳你多费心指点他们。”霍锦骁将燕蛟岛带来的几十人都交给华威。
华威在玄鹰号上时就已能独掌水手之事,本要升作别船部领,只因吃酒赌钱而误了事,被罚降等,失了机会,如今人手不足,霍锦骁又亲自向祁望请人,这才给他机会,让华威代掌燕蛟船队总部领一职,替燕蛟培养人才。
“景爷不必客气,承蒙你看得起我,兄弟我必不负所托。”华威当着众人的面拍胸承诺,满面激动。
燕蛟船队虽小,然总部领一职却能统领所有水手,且又身负祁望与霍锦骁之托培植人力,这差使若办好了,他若留在燕蛟船队便是纲首下的第一把手,若回平南也是一船之领,前途无量,他怎不兴奋?
“哈,威哥现在说得漂亮,回头可别又在船上赌钱带坏其他人!”林良站在一旁取笑道。
“呸,老子已经改了!景爷放心,我绝不在船上赌钱吃酒,说到做到。”华威啐了林良一口,又朝霍锦骁道。
“我当然相信威哥,否则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托给你。”霍锦骁“呵呵”直笑,又望向林良,“大良哥,多谢你能来帮我。不过我想让你掌杂事之职,负责船队全务,不知你可愿意?”
“什么?”林良吃了一惊,他原想着自己过来依旧干了望的老本行,不想她竟提了这样的要求。杂事位居纲首之下,乃是船上重要管事之一,他可没有把握,当下真摆手,道,“不成不成,我没做过。”
“大良哥个性豪爽仗义,在各处人缘都好,跑船经验也足,而杂事负责协管各处事宜,正需大良哥这样的人才,所以我才求大良哥帮忙,不过若是大良哥另有打算,就当小弟没说过,我不勉强,只希望大良哥能好好带带燕蛟的人,教他们些了望经验。”霍锦骁温和道。
比起要大良和华威留下帮忙,她更希望他们能替燕蛟教出独挡一面的人才。
“这个自然。”林良犹豫起来。
“怂货!好意思说老子!”刚才林良取笑华威,这下便轮华威取笑林良。
“你知道个屁!”林良怒而往华威踹去。
华威闪身避开,嘴里还嚷着:“说你怂还不认了?”
“爷什么时候说过不干了?”林良被他一激立刻挺胸道,“小景,这事我应了。”
“多谢大良哥成全。”霍锦骁抱拳谢道,而后转身面向规矩站在码头前的燕蛟村民,扬声又道,“各位,从今日起,大良哥就是我们燕蛟船队的杂事,华威哥就是部领,他二位会负责船队诸事,助我燕蛟一臂之力。”
“大良哥,华威哥!”燕蛟的人便齐声见礼。
忽然间有人嚷起:“快看!祁爷的船!”
霍锦骁朝码头张望去,粼粼波光之中一艘大船驶来,船体竟比玄鹰号高大上三四倍,首尖尾宽,高立如海中楼,帆上有巨鹰图腾,大旗迎风而展,势如龙虎,逞威海面。
竟是艘大型福船,直接以平南为名。平南号福船才造好不久,这趟去漆琉岛是首航。东海之上,可没多少人拥有如此大的福船,祁望这是有心给平南造势。
有此实力,难怪平南无惧金蟒。
阳光刺眼,晃得她眼花,她只得抬手压在额前,祁望站在甲板上,人在阳光里只剩黑影,她隐约见到他在朝她招手,似乎要叫她上船。
船离岸还有一小段距离,霍锦骁想了想,气运全身,冲天掠起,脚点过码头缆柱,往船飞去。
“好功夫!”码头的林良和华威见状忍不住与众人同时喝彩。
霍锦骁跃入海中,脚过水面借力而上,祁望便见船下清瘦人影如小蛟龙般高高腾起,飞到半空后旋身落下,稳稳站到他身边,扬声道:“祁爷!”
祁爷却已转过身,朝后指去:“你要的船。”
霍锦骁展眼而望,福船之后还跟着了五艘双桅沙船,乃是先前祁望答应给她的。
她飞快扑到船舷,探身望向后面跟着的船只,脸上激动之色满溢。
祁望站于其后,只见长空阔海,骄阳灼霞,她已有雏鹰展翅之象,以此年华衬这天地恢弘,不知怎地就叫人想起一个词来。
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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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天高气爽,正是启航的好时间。
三日忙碌过后,平南与燕蛟船队终于正启航,霍锦骁踏上漆琉岛之路。
孟村大仇已报,东海之行,只剩海神三爷这个任务。
前路高阔,浪头一浪接着一浪,没有止尽。
踏浪而行,便如纵马狂歌,不论是天海亦或江湖,随心而行,方不负人生短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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