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宋老板的小声介绍，姜绮罗知道刚刚说话的是织染商会的会长。所谓商会，是由几个大染坊和大布庄牵头，其余同行加盟，一共几十家铺子合力组成的团体，旨在同行间彼此交流互助，若是哪家有了困难，商会也会酌情帮忙。

　　姜绮罗点点头，这倒是不错，大概和工会的感觉差不多。

　　她随着人流从两侧的楼梯上了二楼，这里放着约莫二十张架子，每张架子上搭着三根横杆，杆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布匹，自然都是参与评比的各家染坊的作品。

　　姜绮罗上交的是三匹金纱，白色的云濛，紫色的香梦，还有新出的深青色的真容，正好足数，就放在屋子最深处。

　　对于别人来说，来这儿的目的在于评估对手的实力和动向，好确定自己新一年织布染布的方向，不过对于姜绮罗，目的只是为了见识更多更漂亮的布。

　　这里绫罗绸缎绢缣绡绨，种种皆有，让姜绮罗大开眼界。其实，自她以姜小姐的身份苏醒以来，穿得多是粗布衣服，那些好衣服早就被卖了换钱，所以许多名贵的布料她没有亲身穿过，直到这时才第一次见。

　　姜绮罗伸手摸着一匹柔滑闪亮的布料，对身边的霍师父道：“这是什么料子？摸起来真好，不仅轻柔，而且居然触手生温，像玉一样。”

　　霍师父“哦”了一声，只是看了一眼布料的纹路，就说道：“河中源家的盘雕绫，你瞧着布料虽然只有一种颜色，丝线织成的暗纹有如杂花生树，盘根错节，何等精美！河内源家十年来手艺未退啊。”霍师露出了欣赏之色，这还是姜绮罗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遭。

　　紧跟在霍师父身边的宋老板不禁好奇：“那触手生温又是为何？”

　　霍师父轻捻架子上的布料，忽然眼睛睁大：“这布料用了一种新的蚕丝。据说西北祁连山的山谷里有种耐得住冰冷的冰蚕，吐出的丝质地结实细密，不透风，不吸冷气，所以结成的茧能保住蚕蛾不至冻死。没想到啊没想到，源家居然找到了传说中的冰蚕，还用在了盘雕绫上。”

　　“不仅找到了，我们还带了蚕种回河内，已经在自家丝厂繁育成功了。”

　　他们背后忽然传来冷傲的声音，姜绮罗怀着好奇回头，看到了一位高挑英俊，衣着不俗的青年。

　　这为小哥年纪和姜绮罗差不多，唇红齿白，模样端正，一看起来就是富人家好生好养的孩子，不过一双略微上挑的眼睛显得有点盛气凌人。他穿的藏青色袍子虽不华丽，但姜绮罗看得出来，很贵。听他方才之言，肯定是什么河内源家的一份子了。

　　果然，小哥向霍师父抱了下拳，下巴微抬，说道：“在下源铭，源家未来的当家。想不到这里还真有高手，一下子看穿了盘雕绫的玄机，要知道，我们这次用了种古法，寻常匠人都不知道呢。”其实他的话相当狂妄，好像屋里所有人原本都没有入他眼。

　　霍师父点点头：“你们做得对，这种蚕丝既然耐寒，必定丝质坚硬，不好编织，需要用多根丝线穿插编织的古法才行，只是这样会比较费丝线，莫非你们已经养出那么多冰蚕？”

　　他长篇大论起来，姜绮罗也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古法，什么冰蚕，她一点也不明白。倒是源铭微微一笑，仿佛遇到知音一般，高扬的脸庞终于收下来与大家平视：“真是位行家啊。我有意结交老先生，不知可否赐知高姓大名？”

　　霍师父微微一笑，报上了名字：“霍祥。”

　　源铭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些，不过依旧很淡定：“果然是为老前辈。之前听说您复出了，不仅织成了一种新布料，还著述了一本讲织染的巨作，晚辈已经有幸拜读过了。”

　　宋老板听了不禁洋洋自得地摸起胡子，霍师父的书他也与有荣焉。

　　霍师父挺直了身板，颇为得意，指着远处说道：“我新织的布就在那里，你可以过去一看。”

　　姜绮罗感觉到师父今天是实打实的高兴，大概也是因为终于遇到了志同道合而且旗鼓相当的人吧。

　　源铭一拱手，迈着四方步走过去一观。他恍然大悟道：“这就是让瑞锦庄姜家一败涂地，名声扫地的云濛、香梦和真容吧？的确有种缥缈之感，算是不错。”

　　姜绮罗有点气，那是霍师父的力作啊，这小子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错”而已，而且霍师父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真是没话可说了。

　　架子边上系着一张纸，写着三匹金纱的名称、制作者与染坊名称，源铭拿起来看了两眼，勃然作色：“姜绮罗？谁是姜绮罗？”

　　“是我，有何不妥吗？”姜绮罗走出列，深感困惑。她确信和这位傲气公子毫无交集，不知道姜绮罗这三个字怎么就能勾起他的怒火。

　　霍师父在感知人情方面实在有些迟钝，他还以为源铭觉得蹊跷，解释说：“是老夫研制，爱徒负责制作，所以写得是她的名字。”

　　源铭上下打量姜绮罗一眼，并没有就金纱提问，而是盯着她的脸许久，问了一声：“你和瑞锦庄的姜家有关系吗？”

　　听他直截了当地问到了姜家，姜绮罗觉得奇怪，更对现状感到无奈：她本想说半个月前还有，但现在没有了。不过这话很矫情，简直是诱使别人追问她和姜家的渊源，她还少不得把历史讲述一遍，烦人，而且无用。

　　“没有。”姜绮罗简洁地回答。

　　源铭皱紧的眉头缓缓放松，咳嗽了一声，却没有表示抱歉的意思，而是拍拍身边的架子，对全屋子的人说：“河内源家，优胜一票投给绮罗坊的三匹。”

　　此言一出，厅中许多人都聚集过来，他们刚刚并未注意角落里这三匹布，现在却被源铭的一嗓子都吸引过来了。细看之下，他们发现三匹金纱确实光华夺目，而且前所未见，不禁交口称赞。

　　源铭潇洒地走过她身边时小声说道：“这次评比，你能得榜眼。”

　　这算是对刚刚的谢罪吗？姜绮罗愣在当场，觉得这位公子哥的脾气实在是来去如风，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又不知怎么就顺了他的心意。

　　奇怪，实在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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