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续的声音响彻四野,分列杜恪辰身后的将士听得一清二楚,闻之皆是一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且此人还是杜恪辰平生唯一劲敌,这当中的意味不言而喻。然而,正因为是劲敌,谁不想痛痛快快来一场正面对决,即便是殊死搏斗,也能分出一个高低,这对杜恪辰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可是,若能兵不血刃便能解决当下困局,对杜恪辰,对大魏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一个男人,却是奇耻大辱。
杜恪辰断然拒绝,就算不是钱若水,换成任何一名女子,他都不可能会同意。事关尊严,事关威仪,他如何能让冉续一再地处于上风。死敌又如何,他打赢过一次,就能打赢第二次。兵不厌诈,此乃兵法之道,他不介意再用一次,只要能赢。
“你如何已是大魏天子,已经不能虚耗光阴与我再进行另一次征战,你初登基,需要全盘考量,不再是你当皇子时能任性而为的时候。眼下,你的皇长兄成王殿下卷土而来,威胁到你的地位,你亦无法在西北久留,京中守备空虚,他必定趁虚而入。而他多年隐居,肯定是有备而来,朝中三省六部怎会没有支持他的人?世家最是现实,能得名利地位才是他们一生所求。”冉续侃侃而谈他的现状,“你若是想战,我奉陪到底,可朝中大臣会如何看待陛下,这就得两说了。”
杜恪辰冷笑,“与你一战又有何惧,今时不同往日,朕也不再是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心只想着好勇斗狠。”
冉续笑得甚是狡黠,“你想一战,可我却不一定要与你一战。你耗不起,可我却耗得起。你赢不了我,西北始终是你的心腹大患,你就算坐稳了天子之位,依然是寝食难安。我的出现,是你辉煌战绩上的一粒老鼠屎,挥之不去。”
“你不战却是不行的。”杜恪辰眸光深邃,“你以为你耗得起,可是朕若是断了你的粮道和补给,你想耗也是耗不了的。”
冉续点头,“你说的是没错,我是没有资本和你耗,你的身后有源源不断地粮草补给,而我却没有。所以……”他顿了一下,“所以我长年在西北打家劫舍,囤积粮草,为的就是这一天兵临城下,拥有与你一决胜负的筹码。”
为了这一天,冉续已经准备了太长的时间,终是要报当年斩杀之仇。可多年来的筹划,却抵不过钱若水灿烂的笑颜,他不忍看到为难委屈,所有的恩怨是非也不过是因为国仇家恨,各为其主罢了。他可以放弃与杜恪辰决一死战的机会,只要带着钱若水一起离开。
杜恪辰心中大动,可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可我如今都不要了,我只要她一人而已。”冉续长臂一挥,身后士兵放下兵刃,“只要她跟我走,我保证在我有生之年,氐族全族永不犯大魏边境,与大魏世代交好。”
“不可能。”这是极大的诱惑,可杜恪辰还是选择拒绝,“她是朕的妻子,朕若是拿她当成筹码,还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苍生。”
“那好,那我们就战场上见吧。”冉续耸耸肩,“当然,我会继续耗着的,你想战,可我却只想耗。”
冉续拍马而去,身后的队伍兵强马壮,彪悍之势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恪辰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疏忽了,避居西北六年,以为边境安稳,百姓和乐就是繁荣的景象,可在平静的表象下却是暗藏汹涌。冉续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盗匪之名组建军队,这就已经让他颜面扫地。
对方不战,杜恪辰只得讪讪收兵,卸了甲回营,宋平和他的神机营将士守在钱若水的屋前,他心头一松,似有大石落地。
“陛下。”宋平向来不多话,眼前亦是如此,只听命行事,多不问多余的话。
杜恪辰挥手,“宋平,你急调弓箭手埋没于城门外,一旦看到冉续的兵马靠近,当即射杀。”
宋平领命,“可若是氐族不来犯,又该如何?”
“逼他出手。”杜恪辰说。
“逼?”宋平思虑再三,说道:“虽然镇西军与冉续率部曾有过数次大战,但对冉续其人到底说不上了解,更不知他的弱点,如何才能逼得他出兵来犯,还请陛下示下。”
杜恪辰眸中有火,“若是朕事事亲历亲为,还要你们何用!”
宋平默默退开,与庞统打了个眼色,庞统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先前在阵前的情形庞统看在眼底,能战而无法战的窘境,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再凶悍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一场马革裹尸的厮打,战至酣时,已经忘却生死。可如今却是想战而不能战,杜恪辰心中的憋闷可想而知。此时,宋平又来触他逆鳞,岂不是自讨没趣。
房中,钱若水背身安睡,屋内没有掌灯,只能借着透窗而过的夕阳,勾勒她纤瘦的身形。一别数月,她似乎又清减了不少。他还记得离京城,她已经从产后的虚弱中渐渐恢复,可如今一看,仍是那副纤弱的模样。
杜恪辰甚是不忍,轻手轻脚地上榻,把她拥在怀中。那一份真实铺天盖地而来,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一场劫后余生。他实在负她太多,忘了她真是娇弱的女子,不该置身于危难的边缘。他的羽翼未丰,一心夺位也是为了不让她再受摆布。他的这一步棋,提前了四年,只因怀中的女子。
他一上榻,钱若水就醒了。她是一个很警觉的人,若非杜恪辰的气息先一步笼了下来,她袖中的匕首便会再一次抵上他的脖颈。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自然反应,却唯独对他例外。
“你醒了?”杜恪辰亲吻她的发,“我好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她又何尝不是……
相思之苦竟是如此煎熬,两世为人的她,也是第一次品尝。个中滋味,实乃是甜中有苦,苦中有酸,百味杂陈。
“叶迁之事,是我失算了。”杜恪辰叹息,“从我懂事起,成王就是一个远离朝政,放浪形骸,不被父皇重视的皇子,不足为惧。他葬身大海之时,我正在狼口关与周崇年大军苦战,大捷回京,父皇当着满朝文武夸赞于我,赐下良田万顷,封邑无数。那时,朝中无人再提及这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死全然是因为他咎由自取,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记起他。记忆中,皇后是一个不爱笑的人,幼年时对我亦是没有笑容,自然也不被父皇喜欢,可父皇却在她死后,不再立后。你有没有发现,先帝子嗣单薄,只有三子而已,皇后仙逝后,就再无子嗣。如今想来,父皇必是爱极了她,才会为她虚悬后位,不临后宫。至于成王之死,如今想来也是诸多疑点。”
他只专注于杜恪凡之争,而忽略了这个并不受宠的皇子,对他的死没有确认查实。而当年之事,先帝已亡,先皇后也已不在人世,沈太后在金镛城老死,唯一的知情人只剩下柳太妃一人而已。
“可是你手中的先皇遗诏。”这才是铁铮铮的事实,证明他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在弥留之际,仍然不忘把天下交托于他手中。
“这份遗诏是母妃交给我的。”杜恪辰没有证实遗诏的真伪,认为柳太妃没有骗他的必要,在他选择离开京城之时,柳太妃并没有据理力争,这也是杜恪辰至今想不通的地方。
钱若水不禁感叹,“这就是后宫争斗,只有你死我亡。帝王之爱,也未能一生周全。”
“我必会护你一世安然。”这是重诺,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一生不变的信仰。
“让我去吧!”钱若水翻身与他面对,数月未见,他老了许多,胡渣丛生,眼窝深陷,发间有斑驳雪白。她抬手抚过,“看看,白头发都出来了。”
“你嫌弃我老了吗?”他如今已近而立,而她正值花季。
“你去南境数月,唯留我一人在宫中腹背受敌,幸亏冉续日日来探我,与我相伴,为我化解隐忧,才给了我撑下去的力量。”钱若水垂眸,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我已移情,因为仍是陛下的女人,不过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愿意随陛下回京,此生终老。可我不能骗自己,是冉续屡次救我于危难,免我灾难,免我孤苦,我已经不爱陛下了。如今他愿以大魏边境之安宁,换我一个,这于陛下而言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只要有我一日,我亦不会让他卷土重来,再起兵事。”
杜恪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就算想为大魏牺牲,也无须想出这番说辞。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用你去换西北的安宁?”
钱若水语气轻缓,平静如水,“不瞒陛下,这是事实。只不过,怕罪延我钱家、夏家,不得不一再思量。如今,冉续提出这样的条件,就当是我为大魏立功,还请陛下不要罪及我钱、夏两家。”
“我不信!”
“陛下以为,若不是我有心被擒,为何王赞会被俘?我又因何会为他调动西北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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