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远远地望着陆绍。
空阔的庭院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雪地上,如同白纸上一滴鲜明的墨迹。
雪光映上了半空,视野中是一片白灼灼的光华。
陆绍垂在身侧的手,再一次痉挛地抖动了一下。
他觉得很冷。
然而,胸臆意的那股浊意,却被这冷激得横亘而上,直叫他呼吸困难。
他呼出一口白气,向旁边伸出了手。
亲卫递上备好的弓箭。
铁弓冰冷,箭簇寒凉。
侧身,张弓,搭箭。
镔铁打造的箭尖在雪色下泛起乌光,箭尖所指之处,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雪里,玩得十分专注,连头也没回一下。
那一刹,陆机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年方七岁的他被兄长骗着喝了青梅酒,第一次拿起了弓箭。
少年青葱,那些干净得如同白雪一样的年月,似是一转眼便消失无踪。唯甘甜的酒香回转于舌尖,这一刻,忽然让他格外怀念。
“嗡”,弓弦松开。
“夺”,利箭穿心。
白茫茫的大雪中,纸上的那一团污迹,软软地倒伏在了地上……
元和十九年正月初,定西伯嫡次子陆绍误中叛军流矢,死时年仅五岁。
因年岁太幼,未及写进族谱,陆绍死后亦未葬入陆家祖坟,而是寄魂于小镜湖畔毗卢寺中,终朝与湖烟青岚为伴。每一年的深冬,陆机皆会于寺中小住,为亡子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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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王府的天空,似是比旁处更多了几分凄清。
傅珺靠坐于槅扇前的条案上,兀自听着雪落的声音。
傅庚黄昏时便出了门,说是有要事处置,至今未归。傅珺因才醒过来没几天,被严令不许出屋,只能在房中静养。
她现在住在英王府的梅苑,与福安公主刘筝所住的兰苑只隔了一面小湖。
宫变那晚,她与刘筝在山间偶遇,其后便一直躲在山洞里藏身。直至两天之后,她们消耗光了所有的食物,正准备冒雨下山之时,孟渊找到了她们。
孟渊是自西北回来的。
他率领麾下将士悄然潜入西北军,与温重所率辽东军秘密合兵,格杀裴宽、平定兵变,一举消灭裴氏余孽。如今西北大营尽为英王刘筠旧时部曲,官兵一心,军威大涨,大汉朝西北固若金汤。
平定兵变之后,孟渊便立刻回军驰援京城,半路上收到太子与忠王伏诛的消息,同时也得知傅珺失踪了。
他心急如焚,令大军先期驻扎于城外,他自己则往平南侯府别庄寻人。巧的是,那群夜入别庄作乱的叛军团伙居然还在大肆抢掠,正好为孟渊擒获。
由他们口中,孟渊得知了傅珺逃跑一事,于是一路搜寻,终于在别庄北面的山洞里,捡到了渴得嗓子冒烟的大汉朝公主、侯府贵女以及某个据传闻是武林高手的丫鬟各一枚。
那一水囊的水都被傅珺下了药,只能看不能喝,这三人只得接雨水解渴。如此说来,胡长东还算幸运,至少还有涉江时不时喂他两口水,以使他始终处在晕迷状态。
彼时,京城中局势仍颇动荡,契汗黑甲尚有数百人在逃,萧红珠不知去向。傅庚心头大患已去,自是无所顾忌,只全心全意心疼亲女。干脆就没让傅珺回侯府,而是在英王刘筠的建议下,接了傅珺进英王府静养。
当此际,纵观整个大汉朝,又有何处及得上英王府的保护规格更高更强?
如今的英王府,已然化身成为临时小朝廷。因皇宫的清理工作尚未完成,泰和殿里还遭了一场小火灾,因此,自宫变次日起,内阁、六部并各衙署高官便日日皆往英王府汇报工作,商议一应事体,包括拟定先帝庙号、谥号、国丧章程,太子与忠王身后事宜等等。
最后内阁拟定先帝谥号景,加尊号全称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景皇帝,讳简”。三皇子刘彦因已身残,终身无缘皇位,允其母许慧带同刘彦暂居别宫,容后处置。
此外,太子刘章意图谋逆,虢夺太子名号,所出子女冷宫圈禁,终身不得出;忠王刘竞弑父弑兄、勾结契汗,阖府男丁问斩。至于两府女眷以及宫中一应先帝妃嫔,除吴贵妃自戗外,余者皆入皇觉寺,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文武百官一致推举景帝之弟英王刘筠先期摄政。
事实上,身为景帝唯一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直系亲属,刘筠称帝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刘筠却一定要守完二十七日的孝。这个表态自是为他赢得了包括清流世家在内所有人的一致赞誉。
这些事情,傅珺也是断断续续听青蔓她们说的。
进英王府后没多久,身子骨极差的傅珺便开始发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转了来。反观金枝玉叶福安公主刘筝,只饱睡了两晚便又活蹦乱跳。如此对比,越加突显出傅珺的渣体质,让她备感憋屈。
望着槅扇外凄清的夜空,她怅怅地叹了口气。
今年的大年三十,傅珺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当她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沈妈妈带泪的笑脸。后来她才知道,是孟渊亲去侯府领来了沈妈妈她们。
那一刻,傅珺的心一阵阵地觉得暖,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双淬了冰的眸子,那眸中细碎的光华,暖暖地笼在她的心头。
也不知孟渊现下正在做什么。傅珺出神地想道,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镂银錾镙钿梅花手炉抱进了怀里。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他穿着一身玄色重甲,目如寒冰地出现在山洞的洞口,像一尊杀神似地,让人止不住地打颤。
然而,就是这个叫人胆寒的家伙,却让傅珺觉得很安心,还有一种隐约的笃定。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习惯?
因为习惯了他对她的护持,他绝境时的相助,所以,他出现得再突兀,于傅珺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傅珺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空气寒凉,自帘外丝丝浸入鼻端。廊下点着灯笼,温暖的光晕拢住碧栏玉阶,雪花在阶前飞舞,整个世界安静无声。
“青蔓,我要的绒线可寻来了不曾?”傅珺问道。
她想替傅庚织一条围巾,叫青蔓帮着寻些素色的绒线过来。这事儿她下晌就说了,想来青蔓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傅珺的话。
除了雪落屋檐的细微声响,整个梅苑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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