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丢失, 手下精锐尽丧, 几个儿子战中离散, 生死不明, 慕容垂气急攻心, 眼前一阵阵发黑。
“秦璟, 我与你不共戴天!”
“大都督, 现下怎么办?”
封罗等人六神无主,只望慕容垂能拿定主意。
大营和粮秣被烧,逃出的兵卒不多, 且多数带伤。想凭这点兵力打下一处地盘,无异是痴人说梦。
回邺城更不可行。
以慕容垂和朝廷的关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慕容评和太后早已磨刀霍霍, 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大都督, 为今之计,只能往范阳王封地。”一名自营中逃出的谋士道。
以慕容德的为人, 应该不会将慕容垂交给朝廷。
“不可。”
慕容垂摇头, 强压下愤怒, 用力按着眉心, 沉声道:“去沛郡。”
“沛郡?”众人惊讶。
“沛郡段太守是我妻兄, 应会助我。”
慕容垂口中的“妻”,并非是太后硬-塞-给他的王妃可足浑氏, 而是被害死的先王妃段氏。
段氏是鲜卑贵族,在燕国的地位类似东晋庾氏, 是贵族中有名的外戚。
和庾氏做法不同, 段氏女除了入宫,更多是嫁入王府,同国主的兄弟和儿子成婚。慕容垂的几个兄弟以及小一辈的侄子,凡是已娶妻者,府内都少不了段氏女的身影。
大段妃被太后害死,慕容垂又娶了小段妃。不料可足浑氏又横叉一脚,逼他舍弃继妻,娶了可足浑氏女为王妃。
此举不只同慕容垂彻底结怨,更激怒了段氏家族。
段氏一怒,足够太后和她身后的家族喝上一壶。
鲜卑段氏不仅依靠联姻巩固势力,手中还掌控着鲜卑最大的一支商队。每年依靠同晋朝市马和牛羊,换回大量的丝绸绢布,再贩往周边胡人政权,成倍的赚取利润。
数代累计下来,堪称金银铺地,富可敌国。
鲜卑商人多依附段氏,随段氏商队南下西行,交出部分利润,借段氏部曲护卫安全。
不夸张的讲,只要段氏不点头,邺城有半数的商税要打水漂。
可足浑氏恼恨慕容垂,却不该先害大段妃,后逐小段妃,更对先皇的段妃下死手。这给了段氏家族一个错觉,太后如此妄为,究竟是看慕容垂不顺眼,还是借机削弱段氏的势力?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古人很善于联想。
可足浑氏任性一把,真实目的只在慕容垂。奈何段氏家族不乏“聪明人”,不禁想得深了些。
先是慕容垂,其后会不会是慕容纳、慕容德?接下来,是不是要向所有皇族和贵族的后宅动手?
越想越有可能,段氏家主召集族中长者,决定和可足浑氏斗争到底,绝不让对方的阴谋得逞!
于是乎,太后在宫中立起一个-硕-大的标靶,只等着段氏开弓放箭,射-中-红-心。
慕容垂知晓段氏对宫中的态度,打算借沛郡暂时安身,再借段氏势力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大都督,世子和几位公子怎么办?”
“派人暗中去寻。”
慕容垂十分清楚,一旦豫州被破的消息传出,邺城必有动作。以慕容评的为人,十有八-九不是派兵抢回失地,而是痛打自己这条落水狗。
昔日的征南大都督,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刚毅如慕容垂也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豫州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尔等需马上动身,分两路往北,赶在邺城之前找到我子。”
慕容垂抓紧缰绳,托住因高热而意识不清的慕容冲。
“我带中山王先行沛郡,尔等寻到人后,尽速前来汇合。”
“诺!”
封罗等不敢耽搁,领命之后就要上马离开。
“封罗,”慕容垂道,“你重伤在身,不可过于劳累,随我同去沛郡养伤。”
“大都督,仆并无大碍。”
听闻此言,封罗感动不已,扯开绑住左眼的布条,现出狰狞的伤口。
伤口依旧泛着血丝,但并未化脓,恢复力着实惊人。
“世子和几位公子在乱中北去,极可能是往陈留和高平。仆知晓近路,可先行一步,拦下两郡的守军,以防世子和几位公子遇上意外。”
“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与你。”
“大都督放心,仆定不辱命!”
封罗抱拳立誓,当场点出未受伤的百余人,分作两队,分别驰往陈留和高平。
目送马队驰远,慕容垂听到一声低哑的“叔父”,探手触及慕容冲滚烫的额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担忧,不再迟疑,立即调转马头,向沛郡飞驰而去。
此时,豫州的大火已经熄灭。
建立在旧城附近的鲜卑大营一片焦黑,到处散落着断瓦焦木。朔风吹过,卷起一股呛鼻的黑烟。
策马走过营地,秦璟拉住缰绳,镔铁-枪早被鲜血染红。
未凝固的血珠顺着枪尖滴落,浸入泛着焦黑的泥土,很快混成一色,消失无踪。
“阿兄!”秦玦策马奔来,到了近前,兴奋道,“我和阿岚搜寻营地附近,在林子里发现三十几匹战马,想是从大火中逃出,都是难得的好马!”
将镔铁-枪扎在地上,秦璟取下玄色的头盔,两缕鬓发垂落眼角,恰好拂过溅在颊边的一点血痕。
“除了战马,可曾找到人?”
“没有。”秦玦有些泄气,沉下表情道,“明明看到是往北跑,我和阿岚追出十几里,硬是跟丢了。”
“一个都没找到?”
秦玦摇摇头,更加泄气。
三千骑兵夜袭鲜卑大营,一为抢占豫州,同荆州相连;二来,则为抓住留在此地的几条大鱼。
慕容垂率精锐出征,几个儿子都留在营中。尤其是世子慕容令,文韬武略,名声不亚于亲父,最得慕容垂看重。如果能抓住他,绝对能令慕容垂投鼠忌器。
可惜战场过于混乱,慕容令仗着熟悉地形,带着十余名部曲脱逃。
秦玦和秦玸带人去追,中途还是跟丢。别说慕容令,连他几个兄弟都没找到。
“阿兄,我再带人去追!”秦玦咬牙道。
他就不相信,这几人能上天入地,在土层中打洞!
“不用。”秦璟抓起镔铁-枪,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慢走几步。
“阿兄?”
“人跑了也无妨,慕容垂在深涧落败,如今又失豫州,实力大损,短期没有能力发兵。”秦璟眺望北方,继续道,“其同慕容评有隙,九成不会返回邺城,只能往沛郡安身。若是同段氏联合,致使慕容鲜卑更乱,倒对坞堡有利。”
“沛郡?”秦玦转了转眼珠,立即道,“阿兄,下一个打沛郡?”
秦璟看他一眼,目光锐利。秦玦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在西河时,张参军教授舆图,你可认真学了?”
“学了些。”秦玦不自在的笑了笑,明显有几分心虚。
见他这样,秦璟气得发笑,不是地点不对,肯定要和秦玦认真“聊”上一回。
“想攻沛郡,先要打下梁郡和谯郡。”
秦璟用枪尖在地上勾画,简单画出粗略的线条,道:“我早告诉过你,欲在战场成就功业,武艺固然重要,更要学习兵马谋略,熟记各地舆图!”
秦玦自知理亏,抿了抿嘴唇,没敢出声。
秦玸打马走来,恰好看到眼前一幕,好奇道:“阿兄,阿岩这是怎么了?”
“理亏。”秦璟言简意赅,看向秦玸,道,“张参军讲解舆图时,你可认真听了?”
“听了!”秦玸立刻绷紧神经,大声回答。
“那你来说,打下豫州之后,该进攻何地?”
秦玸想了想,认真道:“如向北,则先攻陈留高平,若向东,定要先取梁郡和谯郡,再攻沛郡。”
秦璟满意颔首,似笑非笑的看向秦玦,挑起眉尾,好似在说:不学无术,将来如何领兵?
秦玦脸色涨红,头顶冒烟,当场泪奔。
待秦璟策马离开,秦玸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秦玦擦擦眼泪,讲明前因后果。
“所以,被阿兄教训了?”
“恩。”
沉默两秒,秦玸给出一个字:“该!”
秦玦:“……”
说好的孔怀之情呢?
信不信他亲情决裂,兄弟相杀!
“阿兄是为你我好。”秦玸拉住缰绳,单手扣住秦玦的肩膀。
“阿黑今早飞回来,阿兄心情不错,才有耐心教导。况且,阿兄只是口中说说,并不真的严厉。要是换成阿父,你想想?”
秦玦打了个激灵,看向策马立在二十步外,正举臂接住苍鹰,单手抚过鹰羽的兄长,对比崇尚严刑峻法,对儿子照样不留情的亲爹,不由得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
“觉得对,以后和张参军学习时,万不能再走神。”秦玸认真道。
“阿父有意称王,坞堡会继续发兵,今后的仗绝不会少。你我早晚要独自带兵,不识得舆图,岂不被他人笑话?”
秦玦用力点头,单手握拳捶了秦玸一下。
“我知道了,等回到坞堡,必定和张参军好生请教。”
“用不着返回坞堡。”
“怎么说?”
“西河送来消息,阿兄今后要常驻荆州,张先生奉命前来协助。你我随阿兄驻兵,五日后就能同张参军见面。”
秦玦:“……”
打击还能来得再快些吗?
太和四年,十二月下旬
慕容垂奔赴沛郡,受到段太守热情接待。知晓前者意图,段太守郑重表示,必会鼎力相助。
“道业放心留下,我在一日,慕容评和可足浑氏休想动你分毫!”
换成旁人,慕容垂还会有几分不信,说话之人是段太守,大可抛开一切疑虑。
以段氏的实力,只要死卡主不放,无论可足浑氏还是慕容评,休想将手伸入沛郡,遑论寻慕容垂的麻烦。
“如今晋军已退,道业何妨上表,为手下将帅请功。”
“请功?”未能取胜,如何请功?
“然。”
段太守常年浸-淫-权谋,比慕容垂更了解邺城状况。见后者面露疑惑,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几月前,晋军大举入我国境,连下数州,兵临邺城之下。”
慕容垂皱眉,并未出言打断。
“五万大军进驻枋头,邺城危在旦夕。慕容评不能守城,欲舍弃中原之地,蛊惑天子返回祖地,何等懦弱无能!”
“我更闻听,为求氐人出兵,他竟愿割数个州郡,此举何异于叛-国!”
“可足浑氏玩弄权术,同慕容评互相勾结,几坏先祖基业!”
段太守越说越怒,继而拍案而起。
“不是道业临危出兵,挡住五万晋军,邺城如何能安?”
“若非道业同玄明同心戮力,不惜精锐设伏汝阴,灭万余晋兵,威慑遗晋,令其仓皇逃窜,难保明岁晋军不会卷土重来,再犯我国境。”
段太守义正言辞,一番话有理有据。
慕容垂当场愣住。
原来他竟不是战败,而是于国有功?
“自然有功!”段太守正色道。
“道业理当上表请功,好教慕容评与可足浑氏知晓,不是道业手下精锐,他们就能在邺城安享太平?慕容评卖国之事亦当深究,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岂能胜任一国太傅!”
慕容垂斟酌片刻,当场同意上表。
“多谢舅兄指点!”
“道业客气。”
两人商定之后,慕容垂亲笔写成表书,由段太守派人送往邺城。
与表书一同送达的,还有段太守对慕容评的弹劾,包括他怯敌懦弱,欲舍弃中原大好河山,以及背弃先祖,出-卖-国土的种种罪行,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表书递上,在邺城掀起轩然大波。
慕容评勃然大怒,恨不能派兵围了沛郡,给慕容垂和段太守好看。无奈,事情不能这么办。真围了沛郡,朝中上下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更闹心的是,氐人得知晋国退兵,迅速派遣使者来燕,要求慕容评兑现承诺。
看到竹简上的几行字,慕容评当真想要吐血。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叫割让荆州和豫州,他什么时候答应把这两地给氐人了?还有,什么叫郡县已非燕地,燕国无法做主,需以他地代偿?
“苻坚想做什么?以为我当真好欺?!”
慕容评狠狠摔飞国书,双目赤红,状似疯-魔一般。
千般算计,万般思量,到头来,陷入套中的竟是他自己!
慕容评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辫子,又遇苻坚王猛追讨欠债,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片水深火热。
燕国朝堂愈发混乱,群臣无心处理政事,陆续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
秦国派入燕国的军队先后灭在秦璟手中,苻坚接到消息,好一阵肉疼。没证据和秦氏坞堡开战,也没把握一战而胜,干脆柿子捡软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鲜卑,打算从对方身上收回本钱。
秦璟领兵撤出豫州,在荆州扎营。
洛州派遣的工匠陆续抵达,有依约北上的相里兄弟,荆州的坞堡迅速建起,规模不及西河等地,坚固程度和防御能力却远胜任何一座坞堡,堪称北地翘楚。
临近年底,几方势力纵横绞杀,北方的局势愈发混乱。
慕容鲜卑吃了大亏,似病入膏肓,却硬是扛着不肯咽气。
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两万兵力,又少了乞伏鲜卑这个有力打手,底气算不上太足,短时间只能内小打小闹,无法掀起大的战事。
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陆续增加,连成一条长带,纵贯南北。
同是汉人政权,都城位于姑臧的张凉,此前被氐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见氐人实力削减,竟趁机派兵夺回边境两处要塞,很是威风了一回。
从桓容手中买到武器的杂胡暗中结盟,愤起杀死鲜卑税官,在燕境内举起反旗。先是巴氐,后是羯族和羌人,紧接着,部分匈奴和吐谷浑人也凑起热闹。
甭管能不能推-翻鲜卑立国,多抢几把总是实在。
战火燃烧屡扑不灭,慕容鲜卑愈发不稳。氐人境内受到影响,杂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与之相对,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因居民多为汉人,兼仆兵凶悍,杂胡不敢轻易侵扰,大量商队和逃难的部落群聚于此,一时之间,繁荣更胜往昔。
北方乱成一锅粥时,桓容离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建康。
入城之日,刚好是十二月辛丑,腊日佳节。
篱门大开,秦淮河上船来船往,岸边行人接踵摩肩,挥袖成云,热闹非凡。
桓府健仆早在篱门前恭候,见到带有桓府标志的马车,立刻迎上前行礼。
“见过郎君!”
桓容拉开车窗,笑道:“阿母派你来的?”
“殿下知晓郎君归来,命仆等守于此处,迎郎君归府。”
桓容不欲耽搁,正要令马车前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人群中发出如山般的欢呼。
随着呼声高涨,河上的行船陆续停住。
艄公船夫不论,船主和客旅纷纷走上船头,翘首张望,因惊喜而满脸通红。
“是王氏郎君!”
“是陈郡谢氏!”
“那是吴郡陆氏!”
“我看到了,是陈郡殷氏!”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压过鼓声。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暂时无法前行。
桓容心生好奇,干脆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借衣袖遮挡,同众人一起张望。
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独特标记。
二十多名宽袖长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头,手持木质鼓锤,踩着特定的步伐,有力的击出鼓音。
咚、咚、咚!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
郎君高举手臂,长袖翻飞,衣摆轻扬。
束发的绢布松脱,黑发似绸缎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映着冬日暖阳,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闪闪发光。
咚!
又是一记重鼓,郎君同时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鹤,齐齐击出最强音。
“好!”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
数十名缠着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现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刚力士,女郎发间瓒着刻有凶兽纹的发钗,手中的木槌击向腰鼓,不似之前强硬,却另有一种震撼人心。
鼓声齐鸣,逐走百疫。
岸边的百姓随鼓声齐喝,舞动双臂,双脚用力踏地,动作并不优美,尽是粗犷豪放。
谁言汉家已孱弱?
谁言华夏无豪情?
看着这一幕,桓容眼眶微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澎湃。
岸边的皮鼓陆续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离去。为首之人望见不远处的马车,认出车上的桓容,当即摘下胡公头,笑着对桓容挥手:“容弟!”
见是谢玄,桓容在车上还礼。衣袖落下瞬间,突然察觉不对。
马车附近一阵诡异的寂静,旋即有人发出一声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鲜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真是桓氏郎君?”
“去岁上巳节我曾见过,不会错!”
人潮汹涌,齐齐向马车涌来。
银钗、绢花和布帕陆续飞来,桓容尚能保持镇定。不料想,几名女郎过于激动,绢帕不够扔,直接扔鼓锤,鼓锤不过瘾,竟将腰鼓举了起来!
看到凌空飞来的黑影,桓容冒出一头冷汗,忙不迭躲回车厢。
鼓锤就算了,腰鼓扔过来,这是真心仰慕还是要一击必杀?
看到这片混乱,谢玄静默两秒,果断戴上胡公头,衣袖举起,借健仆的掩护冲出人群。
桓容在车厢里清楚看到这一幕,悲愤得泪水横流。
谢兄,麻烦因你而起,好歹帮忙分散一下火力。
抬脚就走算怎么回事?
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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