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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倒霉人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空空的座椅,书案、地板上的凌乱墨迹显出不妙的信号。

  止薇瞟了眼屏风后头的人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擦地板。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墨迹擦得干干净净,但,看着一旁被殃及的几本折子,她为难地咬了咬唇。

  王德喜冲她摇摇头,她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好久,赵总管从外面回来了,王德喜才如释重负地从里头出来。

  止薇朝他招了招手:“王公公,方才是怎么回事?陛下方才接见的不是秦将军么,怎么突然发起火来?怪吓人的……”

  王德喜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陛下发火了?”

  止薇吐了吐舌头:“我进去时依稀瞧见,那位出来的将军前襟上有墨点。若只是意外不慎弄脏,陛下多半会叫咱们带将军去更衣,而不是就这么匆匆走了。难道不是这样?”

  “哼,你倒是有点小聪明。不过,御前的事咱们可不敢说嘴,你心里清楚就行,可别到处去说!”

  王德喜这话说得含糊,可话中警告之意也透出某种意味来。

  看来,近来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后失宠一事可能性更大了,否则这对翁婿怎会一见面就撕破脸皮?

  止薇得了准信,便也心满意足,自然乖乖点头答应。

  反正她是皇帝的奴婢,皇后是不是真要失势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提,她一点都不觉得皇帝会在这种时候闹着废后,最多就是借题发挥、警告一二罢了。

  如果说皇帝真像碎嘴小妃嫔们说的那样,是在为可能生下皇长子的淑妃扫清障碍,而全然不顾秦将军一系在军中的势力,除非皇帝傻了。

  一个时辰后,头脑清醒的陛下终于接到了耳报神带来的新消息。

  “安王府长史?他做了什么?”

  止薇含糊道:“这个倒没有提及,这事已经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了。此外,太……那二位谈话时,曾提及好几位大人的官衔,只是它记不住具体人名……”

  “一个名字也不记得?”

  霍衍之像是只炸了毛的老猫,连连追问,确认那“线人”脑子不大灵光后颇为失望,又问:“那说的什么事,它总该记得一二吧?”

  年轻帝王的眼眸本是最纯粹的黑,但在烛火的照耀下,又多了点灿烂星芒,神秘而遥远。

  止薇知道对方生出了疑心,只能硬着头皮不管不顾地直说。

  “启禀陛下,那线人说,当时那两位是在谈论春闱主考官的人选,因混杂了几个人名,它也记不大清楚,只知道一个叫首辅的被太后娘娘否决了,后来定的一个什么阁老……”

  啪的一声脆响。

  止薇忍住好奇心没抬头,眼角余光却很快看到,陛下冷笑着往地上扔了两截东西。

  被折断的笔杆。

  饰以和璧、文以翡翠、管以象牙的珍贵笔杆……

  就这么被皇帝陛下掰断当垃圾扔了。

  霍衍之没说话,她也没有动,两个人一个坐在书案后,一个站在书案前,俨然又是近日来最常见的私下汇报场景。

  但这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拉得太长了些,长到空气中都多了种粘腻的凝重感。

  霍衍之按下翻涌心绪,静静看面前宛如一幅仕女画中主角的宫人。

  时至初夏,宫里的人都已换上轻薄的夏装,面前的女子也不例外。她身段纤瘦,统一制式的宫装对她来说并不合身,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臃肿肥大,反衬得这身段更多了丝风姿绰约。

  但她站得很直,除了因守礼需要微微垂下的头,从脖子到腰背再到腿,无一不是挺直的。不像诗人常用来形容女子的垂柳,更像一株细瘦而挺拔的白杨,即便风沙再大也不会轻易折腰。

  这样端正的仪态足以弥补她在容色、身段上容易给人的错觉,也足以让他开始考虑,信任这个词。

  骨节明晰的手掌反扣书案,发出叩叩的清脆声响。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代表着什么吗?”

  “奴婢知道。”

  男人又问:“你不怕死吗?”

  这一次不再不假思索,而是犹豫了一会,才轻轻说:“怕的。”

  止薇终于抬起一点头,让自己不必抬眼就能看到陛下前襟的位置,平静道:“奴婢是陛下的人,陛下要奴婢活、要奴婢死,奴婢都不敢有怨言。但,请恕奴婢妄自揣测一回圣意,奴婢觉得,陛下此时还有要用到奴婢的地方,就这么让奴婢死了,恐怕有点可惜。”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却不再是难言的尴尬和凝滞感,而多了一丝古怪的审度。

  “你想要什么?如果朕记得不错,你上回似乎说过,对后宫娘娘养尊处优的生活很是欣羡……”

  止薇终于完完全全抬起了头,圆睁着双眼朝年轻的帝王投去震惊的一瞥。

  之前对答如流的勇气不知何时全跑光了,她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陛、陛下,奴婢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上次只是……”

  看她卡壳的样子,霍衍之顿时来了兴趣。

  “只是什么?难道你想说,朕记错了?你可知,君无戏言?”

  止薇:……

  她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表示自己上次是情势所迫,为了不被打死才添油加醋了几句,她对淑妃或皇帝都没有心思,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可皇帝听完这番自白似乎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什么,抬抬手就让她滚蛋了。

  止薇犹豫了下,“滚”之前还是俯身下去,将被帝王迁怒的可怜笔杆一并带走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这番举动被皇帝看在眼里,又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

  小家子气。

  多了个能腹诽还能“调戏”的手下,霍衍之的心情比方才好了那么一丁点。但四周重归安静时,他还是难以自抑地露出了个狰狞的表情。

  陈阁老么?

  那个曾让他满意了好几天的结果——他前阵子斤斤计较许久,在朝堂上跟大臣们扯皮了那么久,最后终于选定了个他可以接受的次好结局,也就是陈阁老这个没有明显立场的老家伙——居然早已被人提前看穿?

  或者说,这样的结果其实根本不是在他掌控下得到的,只是某个幕后之人让他以为他在操纵……

  如果不是那个“异能”,只怕他现在还傻乎乎地被瞒在鼓里,当一个被架空的皇帝吧?

  即便是四月中旬的夜晚,霍衍之还是觉得四肢冰凉,从唇齿到心底,一寸寸的冰冷。

  他的母后到底想做什么?

  后宫干政,勾结外臣,插手王府人事,对皇位继承人的隐秘期许……

  这些词连在一起,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一个霍衍之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梦,从被那盆紫藤砸到开始就在做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的母后憎恶他,表面的母子情谊只是做戏,她甚至还想让他的侄儿取而代之……

  可,如果这一切是梦的话,那他也该在半个月醒来了啊!

  是那个宫人的诡计吗?她想要离间他们母子?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的要求,她根本不需要每日东奔西跑,她对同胞兄长的感情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有了这个弱点、软肋,他大可不必担心她的忠诚。

  拳头重重朝墙面砸去,骨肉被大力冲击得生疼,霍衍之瞬间从可悲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这是现实,不是梦。

  即便现实如此丑恶,他也必须去面对,因为他是帝王。

  不单是为了自身的荣耀、权势,更为了这个国家的大臣和百姓,他也必须坐稳这个位置!

  霍衍之的心思又回到今天信王口述的那几件事上来,心里充塞着憋闷和无力。

  北狄人进犯边疆,他可以让将士们打回去。可东洋海寇来袭的事,他却被上下联手瞒了个彻底!

  像是算准了钦差会在这几日进京,江南总督的报信折子也赶在今天到了。

  说是报信折子,实则里头长篇大论的请罪,海寇如何来袭、缴获多少人马、多少百姓伤亡、今后如何防范等系列正事还只勉强占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剩下的全被分配到向朝廷讨军饷这个话题上了。

  “这个吴总督真是好得很哪,不愧是郭首辅教出来的弟子!”

  年轻的帝王笑得十分用力,就连那批复的朱笔也勾得极重,远远望去好似一滴粘腻的鲜血。

  郭首辅稳稳地坐在自家书房的太师椅上,查看着私人驿站快马送过来的密信。

  疏淡的眉头渐渐扭紧,嘟囔了句“应登这小子怎么这么鲁莽,也不和我通个气就……”,又很快松懈下来,甚至还笑了笑。

  “不对,这个时候报上去倒是最合适的。这个滑头,连我也瞒了。陛下年轻气盛还好些,次辅那只老狐狸就不好说了……”

  信王府,久未归来的男主人听了简要汇报后,却问起了一件看似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方才说,安王府的长史因为赌钱欠债吃了官司?还被送去了大理寺?”

  信王府的长史官见自家主子风尘仆仆,面上却有好奇之色,便也乐于为主子说笑话解梦。

  “回主子,确有此事。大抵半个月前,正巧是安王妃母子进宫为太后侍疾那会儿,安王府里可不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那个李长史不知被什么狐朋狗友带进了赌坊,运气不好又没脑子,竟一夜之间输了个干净,还倒欠放利钱的一笔账。”

  “他拿不出钱还,竟趁着主子们不在府里,偷偷开了库房运东西出府贱卖,里头还有当年先帝御赐的金贵玩意儿,因敕记不明显也被他捞了出去,最后被个眼明心亮的掌柜认了出来,这才捉了个人赃俱获。您说好笑不好笑?”

  “安王妃倒是宽慈,在宫里听说了这消息,还特特让人拿了小安王的名帖过去说情。只是那李长史既惭且愧,又因妻子闹和离、带着女儿归了娘家,他一时想不通,居然在大理寺里上了吊,正好就在安王妃替他说情的前一天。这个人也是运气不好……”

  少年王爷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听起来,确实是个倒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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