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云莞已经被萧韫之告知了家中的情况,此时听到小琛与霜儿这般伤心哭泣的声音,双手抱着幼弟幼妹,眼泪决堤而下。
云莞不知道,陵阳城的降水,比旬城更甚,雨下得也更早一日。
五月底,云奶奶与云承德回村居住,想等着六月十五便去城里,准备云怀诚的婚礼。
然而,六月十五,整个陵阳城境内开始下大雨,大雨一连几日不停,云奶奶和云承德便只能被困在村里。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大雨,将会带来这样一场大灾难。
大雨几日不停,他们便也无法离开,随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云家的人自然也着急,但此时的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灾难已随着大雨的降临而降临上林村。
直到六月二十四夜间,桃花江毫无预兆地决堤,因大雨积蓄了好几日的洪水,如猛兽一般,从桃花江里冲了出来,一夜之间,桃花江沿江,尤其是下游的村庄,包括上林村在内,全部被淹没,全村上百户人家,全部淹没在洪水之中,能逃离出来的村民,百不过十。
几十年前,也不知是几代人之前了,桃花江上游便已修坝拦水,年久日增,也曾多次增高水坝,多次修复,是为两岸灌溉之利,却不想,有朝一日,堤坝崩塌,毁的也是两岸庄稼与数万百姓及他们的家园。
堤坝崩塌的那一夜,云玉娘也在老屋,夫妻两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上了年纪的云奶奶往高地逃,奈何决堤而来的洪水,势不可挡,滂沱的大雨之中,畏水的云玉娘艰难地安置好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转头,却见丈夫和婆婆已被大水冲走。
她在屋顶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婆婆被洪水冲走,无能为力,淋了一夜雨,直到第二日,天亮之后,雨势变小,消息传回陵阳城,云怀诚一家赶回上林村,才将被困在屋顶上,四面被水围困的云玉娘母子三人救了回来。
而那时,上林村已经是一片汪洋,洪水从上游倾泻而下,水流湍急,连救人都难,举目四望,旧房子被洪水冲塌,今年新修的新房子,只能见到一个屋顶,有的已经在摇摇欲坠。
幸存下来的村民,被困在屋顶,哭嚎声一片,几人人人都不想回忆那一日的境况。
大水冲走的,不仅是云承德母子,桃花一家也难逃命运,全无踪迹。
两日之后,雨陆陆续续地停了,云怀诚两日不眠不休,在下游的山边,树杈拦截之处,发现了云奶奶的被大水泡胀的尸首,以及上林村,乃至桃花江再上游村庄的村民们的尸体。
而本该在那一日成婚的桃花,尸首也在更下游的岔口便找到了,那时是傍晚时分,天气在那一日午后终于转晴,残阳烧红了半边天。
血一般的颜色。
更多的人,找不到被洪水冲掉的亲人,莫说生人,连尸首都不见,不知被洪水冲往了何处。
其中,包括云承德。
但谁的心中都明白,这般被洪水冲走,早已无生还的可能。
云玉娘被救回来之后,一度崩溃,如云怀诚一般,不眠不休地沿江找人,在找到云奶奶,却不见丈夫之后,终于还是崩溃倒下了。
原本应当在准备喜事的云家,喜事未成,已成丧事。
云怀诚找到桃花的尸首时,桃花被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拦住了,她与许多树枝、浮木被拦在大石头的后面。
那是在距离上林村十里地的下游处,一条被洪水和连日的大雨冲出来的沟渠里,云怀诚沿河走了两日,才找到已经没有了生机的桃花。
而她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一只桃花簪子。
那是云怀诚送给桃花的,曾经,云怀诚说,倘若他不在,桃花见到了簪子,便如同见到他一般,要时时想念他。
可他在桃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
*
短短两日,云怀诚瘦了一圈,下巴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渣,让他看起来,越发萎靡。
大伯和大伯娘愁容满面,为了丧生的母亲,为了失踪在洪水里的弟弟,也为了即将过门的儿媳妇。
许多事情,倒是云珍儿忍痛在帮着处理,以及问询赶来的柳青松,几乎都留在镇上帮云珍儿,也顾不得礼数是否周全,提供不少援手。
一切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而今,云莞终于回来了,云玉娘在女儿的肩头痛哭了一场。
整个云家,伤痕累累,云莞心里也不好过,可如今,曾被父兄呵护的她,一下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她若倒下,阿娘该如何,二哥该如何,还有小琛和霜儿,还那么小。
她连悲伤都不能,也根本没有时间来悲伤,连家门口的恸哭,都无法完成。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推着她往前,挡着她不能倒下。
小琛和霜儿还那么小,只会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句一句地说阿爹没有了,家也没有了。
阿娘悲伤过度,病倒不起,二哥悲痛过度,颓靡不振。
姐姐日日连抽转,家里事情压在她身上多日,差些喘不过气来。
还有上林村幸存下来的村民们,将曾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她当成了精神的支柱。
他们跟她说“阿莞我们的家没有了”“阿莞我们的田都被淹了”“房子全都倒了”……
云莞心里难过得不知如何形容,可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堵着、压着,没办法宣泄出来。
顾不上伤痛,云莞好好安抚了云玉娘一阵,两小只也苦累了,倒在床边沉沉睡去,瞧着阿娘也疲惫地睡去了,她又问了一些云珍儿这几日家中的事情,交代了几句,才红着眼睛出门。
萧韫之还在院子外面等着她。
方才一心放在阿娘和弟妹的身上,云莞差些忘记了萧韫之,如今一出门,再见到一路陪伴自己的人,蓦的心头发酸,在云玉娘面前压抑的悲痛与眼泪、强撑的不安,全部都崩塌。
她一头埋进了萧韫之的胸膛,眨眼间,萧韫之胸膛宝蓝色的衣裳,便被洇湿了一片。
听着少女呜咽隐忍的哭声,萧韫之低头,见到的是少女瘦弱的肩膀,在不停的抖动。
他的阿莞还那么小,便这样意外地经历了家破人亡的事情,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支柱,眼巴巴地看着她。
似乎没人记得,他的宝儿,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别人家十四岁的少女,还是天真娇憨、被父母宠爱的小姑娘。
可他的宝儿,却要承担许多人的希望。
他不晓得怎么样的安慰,才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点。
事实上,萧韫之知道,什么样的安慰都不可以。
如果,大雨还没有到来,如果洪灾尚未发生。
萧韫之轻抚着她的后背,喉咙发紧:“阿莞……”
“阿莞难过了便哭出来,我在这里。”
云莞埋在萧韫之的怀里隐忍呜咽了许久,哭着说:“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出去谈生意,就不会这样。”
“如果我不出门,我就会在大雨连天的时候想到桃花江的堤坝,受不了这样的洪汛,我会带走大家的。”
“如果我不那么理所当然认为,陵阳城的可能不像旬城那样下那么大的雨,我一定会冒雨赶回来……”
她在自责。
可谁又能想到呢。
连萧韫之自己都未曾想到。
桃花江已十几年未曾决堤,陵阳城三江十年未曾泛滥,谁能想到得?
都是人之常情,附近的村民,都已生活了几十年上百年。
江河两岸,灌溉便利,他们都是河水养大的人,从未想,有朝一日,家园会被洪水淹没,亲人被卷走性命。
即便,曾经也在夏日发大水的时候,淹没过庄稼。
萧韫之轻拍云莞的后背:“阿莞,那不是你的错。”
他的阿莞,已经做得足够好,也不该承受这样的心理谴责。
*
上林村上百户人口,因桃花江决堤的时候,是在深夜,洪水迅猛而下,来势汹汹,大家都还在睡梦之中,因此,能逃出这场洪灾的并不多,整个上林村,原本五六百口人,如今只剩下一百来人。
雨水暂歇之后,他们有的沿水寻找亲人,有的被官府安置在了太平镇上,年纪小的孩子,便暂时停留在了云家镇上的房子里,一间屋子,打成大通铺,能睡下二三十个人。
萧韫之自回到镇上之后,便没有时间回萧家,但云家发生这样大的变动,萧家自然也派人过来帮忙,见到萧韫之的时候,便将这几日的状况,与萧韫之说了一遍,也道萧家一切安好,让萧韫之勿用担心,因附近村庄受灾严重,萧老夫人和老爷子开放门庭,收留了不少附近无家可归的百姓。
镇上的土地庙、城隍庙,成了灾民的暂时停歇之地。
洪灾过后,米粮、吃饭成了问题,萧家也开了善粥救济灾民。
云家虽然悲痛过度,但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乡亲们无家可归,何况,其中能逃离出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家中建造了新房子的村民,新房子比旧房子坚固,他们躲在屋檐上逃过了一命,而这些人,恰恰都是在云家的铺子里帮忙的乡民的亲人。
云珍儿自作主张让他们住进了镇上的彩丝阁、红颜坊、以及人间至味的后院。
云珍儿红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时,便见萧韫之轻拍着云莞的后背在安抚她。
方才妹妹一直强忍着没有在二婶的面前哭出来,可她却晓得,她出门一趟回来却要这样突兀的接受这么大的变动,该是何等的难以接受。
她抬手,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眶,顿时悲从中来。
这一日,太平镇的天,依旧是阴沉的,却没有一滴水从天上掉下来。
晚间,不过酉时,天便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云莞在萧韫之的怀里恸哭一场,一阵发泄过后,该做的事情,依旧要做。
晚间,忙碌的陶伯匆匆而来:“村里的纸坊,全部被淹没了,大雨的第二日,纸坊便未再开工,住在镇上的工匠,安然在家,邻村的工匠有五人,如今只有两人幸免于难,村里请来的十八名工人,我这两日查问过,七人被大水冲走,三人的尸首找到了,另外四人,至今下落不明,对了,云姑娘的那两位堂兄弟,也安然无恙,只是,他们的家人……”
说到这里,陶伯便说不下去了。
大雨时期,纸坊是无法开工的,陶伯便与女儿留在镇上,也没有料到,桃花江会决堤,将他们才开工了半年的工坊一夜冲毁,他们的工人,被大水冲走,纸库里辛苦做出来的纸张,也全部被大水冲走。”
幸免于难的云双全和云满福,大约是上天对云家本家最后的眷顾,工坊无法开工,又这般下大雨,他们不放心工坊里的设施和纸库的状况,也担心纸库被淹,决堤的当晚,便去纸库瞧着状况,想着若是发生了什么,也好及时抢救,却不知也是因此,救了他们一条命。
如今两人也被云珍儿安排在云家的院子里住下,见到云莞,两人眼圈发红。
云莞眼圈尚红,却沉静得不似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轻声道:“九哥与十一哥安心住下吧。”
“阿莞。”两人红着眼睛:“我们的家没有了,纸坊被烧,高粱全部被淹没,村里的酒窖,山洞被淹没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云莞忍住悲伤道:“九哥,十一哥,你们还有我,阿莞还是你们的亲人。”
两人都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何曾经历过这样双亲尽失的悲痛,听着云莞的话,都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云莞又安抚了一阵,才让两人去休息,只觉得心中疲惫非常。
而后,陶伯与云莞说:“酒窖确实被淹没了,十几名酿酒工人,有两人被大水冲走,姑娘离开太平镇之前,村民们原本准备收高粱,如今……”
如今那高粱,即便收了,也全部被洪水卷走了。
他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过上的好日子,可那日子太短暂,短得如一场美梦一般,被一场洪水冲破,化为影子,洪水过后,迎接他们的,是比从前更苍白悲惨的生活。
还好这两日即便空中阴沉,但却未曾再下过一滴雨。
柳青松留在太平镇上,几乎日日不停地跟在云珍儿的身边,许多事情都在帮她打点着。
周修文这几日也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多日不能回府。
陵阳境内,尤其是附近的乡镇,以及桃花江下游的广大区域,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桃花江决堤的第二日一早,周修文接到消息,便冒着大雨从城里来太平镇上,一刻不停地去了下游村里,先是救出被围困在大水里的灾民,而后又是安顿灾民、着令解决灾民的吃住问题,再见到云莞,已是云莞回来的第二日。
他晓得云家的状况如何,此时也只能说一句:“云姑娘,节哀。”
云莞扯了扯唇角:“周大人也辛苦了。”
末了,云莞又道:“周大人若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云家虽损失巨大,但也能出一些绵薄之力。”
周修文道:“云姑娘大义,此次云家受灾严重,但已为灾民提供一容身之所,人间至味日日发放百斤馒头,实在已经做得太多,周修文替百姓多谢云家的恩义。”
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两句,周修文便去忙别的事情了。
云莞一夜难眠,萧韫之几乎也陪了她一夜,直到第二日一早,才不得不先回萧府一趟。
此刻,云莞走在大街上,平日的热闹全都消失不见了,一眼望去,满目都是灾民。
镇上的人间至味已停业,得了云珍儿的吩咐,先前在人间至味帮忙的厨子和伙计这两日,在大雨停后,日日做出百斤馒头赈济灾民,而不远处的萧家商铺也在赈济灾民,云莞站在不远处,看着长长的排队领着米粥的队伍,怔怔半晌没动。
突然,一个小孩儿跑了过来,停在云莞的面前,“阿莞姐姐……”
这是镇上的小石头,幸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小孩儿。
云莞反应过来,蹲下来,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却扯不出一点笑意:“小石头啊。”
小石头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原本白白的馒头,已经被他黑乎乎的手抓住了五个明显的指印,小孩儿眼圈红红的,哽者声音说:“阿莞姐姐不要难过,娘说,阿莞姐姐是好人,给我们吃的,还给我们穿,老天爷会保佑阿莞姐姐,也会保佑德叔。”
云莞扯了扯唇:“小石头真乖。”
不少村里的人都领了馒头,不知何时,好几个村民都朝着云莞这边走过来,人人的脸上虽有悲伤,但他们似乎又带着对新生的强烈渴盼和期待,“阿莞,别难过,你爹一定没事。”
大灾难面前,这样简单朴实的安慰,已经是最大的慰藉。
“阿莞吃了早膳没有,来这馒头先拿去吃了,婶不饿!”
“吃啊,拿着!”
不知何时,附近的上林村的村民,见到云莞全都围了过来。
有人劝这云莞,有人不说话。
大家都失去了亲人,没了家,见到云莞,却都自发凝聚在了一起。
他们即便沉默不说话,看着云莞的眼神,也是殷切,期盼的。
有小孩儿红着眼圈,拉着云莞的手问:“阿莞姐姐,我们还会有房子住的是不是?”
“爹说,阿莞姐姐最厉害,有阿莞姐姐在,我们还会有家。”
这是人间至味里一个厨子的小儿子,小孩儿满眼渴盼地看着云莞,爹以前就说,家里能过上好日子,他能上学堂,都是因为有阿莞姐姐,阿莞姐姐是村里的小福星,有她在,村里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云莞瞧着昔日熟悉的面孔,抹了一把脸,她蹲下来,轻柔地将小孩儿眼角的泪水擦干,“对,我们还会过上好日子,还会有家的。”
她看着一个个昔日的村民,一双双信任又渴盼的眼眸,唇边弯起的笑意,坚毅又从容,“我们的日子还会更好,虽然田地被毁了,家园也被毁了,可我们还在,阿莞一定还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把咱们的家园重新建起来。”
几个女人听着云莞的话,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非常:“阿莞……我们信阿莞!”
“我们的家园,还会重新建立起来。”
“我们的村庄,还会回来。”
大悲痛面前,人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云莞便是那一个。
当日,云莞便找上了陶伯:“陶伯,你拿着两万两银票,往江北去,能收购下多少粮食,便收购下多少粮食,尽量要快。”
陶伯手里紧握着银票:“一定不负云姑娘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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