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候, 旭日微斜。炎炎夏日中,也只有傍晚的风能带来少许的清凉,却也只是少许, 若与春秋比较, 便是重重热浪了。
索性夏天死猪不怕开水烫, 最不怕这些比较,于是天儿也一天一天的热着,天气给了个大棒子后, 傍晚再由清风给个甜枣,哄得人将黄昏爱的不行。
“所以说,人呀, 最怕比较。”宋知欢总结出自己的一条歪理,信手执起一旁的宫扇轻轻摇着,一双水润清亮的眼微微眯了, 不知想这些什么。
四福晋细细看她,见她脸颊隐隐印出些微红来,便轻声道:“你要醉了。”
宋知欢歪头看她, 勾唇轻笑, 言语间隐隐透出些平日看不大出的恣意和猖狂来, “醉不得,醉不得!妈在我出生那年埋得女儿红我尚且能饮一壶, 遑论这绵软浅淡的橘酒了?”
四福晋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轻轻叹了一声, 上前一步握了宋知欢的手, 温声道:“要起风了, 回屋里坐好吗?”
宋知欢直直看着她, 忽而惨笑起来, “敏仪,你知道我有多想念家人吗?我多想念我院中庭前那一棵石榴树、想念我亲手植下的葡萄藤、想念被哥哥带着恣意纵马的时候。这宫里好冷,好多的规矩,我——好累……”
柔成抿了抿唇,不顾逾矩上前一步揽住了宋知欢,低声轻哄道:“姑娘,您醉了,奴婢扶您去睡好吗?”
夏天的风热烘烘地吹过来,宋知欢本是八成的醉意晕出了十分来,看着柔成温和的面容,听着熟悉的称呼,恍惚见仿佛回到了在闺中的时候。
于是她扯着柔成的袖子,娇着嗓音小声撒娇道:“柔成……妈吩咐的功课我又没做好,香合的不够雅致独特、茶烹的不够回味绵长、琴抚的不够意境通透、剑舞的不够潇洒利落、花插得不够别具一格,你抱抱我好不好?”
柔成霎那间心都软了下来,于是半哄半扶着宋知欢回了屋子里,将趁着酒意发疯的主子在床上安置了,出来对着四福晋从容地欠身,“福晋见谅,我家主儿自小就是这个性子,但凡有不开心的,饮酒后便定然要发出来,让您见笑了。”
四福晋往床上看了看,见宋知欢脸颊通红地躺在床上睡得安稳,也轻叹一声,道:“也难怪了,这些年见她总是笑呵呵的模样,今日醉了,方才知道原来心中也有这些忧愁。”
听着宋知欢的呼吸渐渐绵长悠远了,柔成起身奉请四福晋往外去,四福晋道:“你随我出来吧,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柔成一怔,旋即低声恭谨道:“奴才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福晋笑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听听你家主儿在家时的事儿,也是没事闲的,你慢慢和我说,且当打发时间罢了。”
……
宋知欢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候身上层层袄裙已被脱下,换成了一身水绿色的寝衣,她一把拉开素淡的藕荷纱帐,唤道:“柔成?”
“奴才在呢。”柔成轻声回了一句,将小炉子上的热牛乳盛了出来,捧着小茶盘往寝间来了。
她一面将牛乳奉与宋知欢,一面轻笑着道:“主儿的酒量本倒不差,昨儿却是用的多了,那橘酒虽绵软味淡,用多了也是要头疼的,您不过仗着身子好才这样胡来。”
宋知欢依稀记得自己醉后发了酒疯,她一面慢慢饮着牛乳,一面抬手捏了捏眉间,道:“我恍惚记着醉后事儿,也不大清楚了,应该——没出什么丑吧?”
“倒是没出丑,只是撒娇把福晋的心撒软了。”柔成轻声打趣道:“福晋拉着我问了好些您幼年的事——要不说,您素来就在姑娘们的堆儿里吃得开。”
宋知欢微微拧了拧眉,转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柔成笑了,“今儿倒早,卯时初,再睡会儿?”
“不了,不睡了。”宋知欢轻叹一声,将空着的白瓷小碗放到了柔成手上的小茶盘上,道:“更衣吧,睡得头疼,点一炉百合香来。”
柔成柔顺地答应了一声,起身服侍宋知欢梳妆更衣。
……
自打神兽离宫,四福晋就彻底清闲了起来,不必每日往返与各宫请安,一心扑到了翼遥身上。
这日阳光正好,宋知欢嘱咐柔成和云初将她那些书寻出来晒晒,四福晋打量着有趣儿,也吩咐人将库房里堆得快发毛了的料子寻了出来。
又有健壮的太监将罗汉床抬出来摆到了廊下,翼遥趴在熟悉的海蓝色绣玉兰花锦垫上蹭来蹭去好一会儿,方才满足地一趴到底。
四福晋在一旁慢慢打着扇,见此一笑,道:“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有了这样刁钻古怪的习惯,偏这垫子还换不得了,前儿说要拆洗拆洗,这丫头哭的啊,让人心都揪得慌。”
“惯的她。”宋知欢轻嗤一声,“就强洗了,她还能如何?”
四福晋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不能如何,只是哭的人心疼。”
正见画眉嘱人小心将各类杂乱丝线寻出来,四福晋转头吩咐道:“去将青庄唤来,让她也过来坐坐。”
宋知欢道:“我以为我算是在屋里待得住的了,不想青庄比我还厉害。”
四福晋摇着扇子看着侍女们小心将各类锦缎取了出来,闻此轻声道:“她素来就是个安静性子,在家时,她也不过每日刺绣针黹,从前倒还和姐姐妹妹们说笑打闹,如今身份有别,更不方便。”
说着,又轻轻一叹,“我总想着要给她过个明路的身份,不然总如现今这般也不是法子。且等她哪日有了身子,或是到了出宫开府的一日,这名分给的方才算是名正言顺。”
正说着话,便听到后头隐隐传来女子轻声细语的交谈声,二人瞩目望去,就见着青庄跟在黄莺身后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
她盘着燕尾头,簪着两样绢花装饰,身着水绿纱衫并玉色罗裙,腰间系着豆绿宫绦,身段窈窕,行走之间姿态轻盈,气质柔和。
能被乌拉那拉家挑选出来陪嫁四福晋并服侍四皇子,她的容颜自然不错,只是一打眼看过去最醒目的却不是容色,而是一身柔和温顺的气质,一双眼眸水润润的清可见底,是个温柔进骨子里的美人儿。
她姿态恭谨地对着四福晋和宋知欢福身道:“福晋、宋姐姐。”
“坐吧。”四福晋温和一笑,受了礼后吩咐人搬了椅子来给青庄落座。
青庄慢慢坐下,细细看了看一手拿小老虎、一手拿小狮子正互相搏击的翼遥,含笑道:“大格格今儿倒是活泼。”
“这丫头哪有一日是不活泼的?”四福晋笑吟吟看向她,道:“前儿给你那一匣子花儿怎么没戴?今儿戴着的这一支也有好些年了吧。”
青庄抬手抚了抚那朵绢花,抿嘴儿一笑,略带着些羞涩地道:“这一支还是从前在府里时您赏的,前儿翻东西着了出来,瞧着保存的不错,便戴上了。”
又道:“您前儿赏的那一匣子也好,只是奴才素日也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够戴便是了。”
“正是该好好打扮的年纪呢。”四福晋唤住了画眉,扇子往前指了指,吩咐,“将那一匹粉蓝的料子留下,给青庄做一身衣裳,那颜色她穿着好看。”
又对青庄道:“粉蓝衬你的面容气质,等爷回来穿给他看,不然爷还以为我是一日日的舍不得给你们花钱打扮,平白落了个吝啬的名儿。”
青庄心中了然,起身来对着四福晋轻盈地一欠身,笑意盈盈,“是,奴才知道了。”
四福晋又道:“都说平分春色好过一枝独秀,青庄你也该起来了。如今万岁爷不在宫里,娘娘们也都去了,南府里的乐伎空着也是空着,我寻个相熟的来,你跟人学两手。从前在宫外你略学过些琵琶吧?再练一练,捡起来也好。”
四福晋又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老生常谈又仿佛带着些无奈地叹道:“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如今开花有了,得结果才是!合着德妃娘娘是不怪罪你们,火力我一人担了,你们也不着急。”
青庄脸一红,羞的不好开口,宋知欢却自有一套说法:“孩子这东西,不必刻意去求,也不必刻意远着,该有自然就有了,不该有怎么都没有。总归,阿娘怀胎十月生了我们翼遥一个就足够了,再疼一回,我是要闹心的。”
宋知欢说着,笑吟吟抱起了翼遥,翼遥玩的正欢被阿娘抱了起来也不恼,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小布老虎往宋知欢颈上贴,给面子地对阿娘露出一个无齿笑,乐呵呵地看着宋知欢。
四福晋无奈,“哪有你这样说的,若各个如你这样,不说德妃娘娘,佟娘娘也要忍不住念我了。李氏还命林太医给开了坐胎药日日喝着呢,你倒好,产后养身的药都是能躲就躲。”
“她那也是实在无奈才日日喝,但凡有个更好的法子,她能喝药?”宋知欢拿起小狮子和翼遥玩着,一面随口道。
四福晋轻叹一声,“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摊上了你这么个——唉!”
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称呼了,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表达自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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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宋知欢对宋母的称呼,“妈”“母亲”无缝切换,一个比较私人,一个比较公式化,正常来讲一个是在宋母面前,一个是在和旁人谈话中。
而穿插在本章的场景中可见宋知欢对于柔成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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