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寺山下。

　　这次内战绮里晔在南方待的时间太长，“蛇信”暗部早就已经跟随到了山南道申州附近。接到绮里晔的命令，直接便全部赶往白山寺，速度甚至比绮里晔还快一些。

　　山下全是茂密的树林，距离远的时候，从山顶上是很难看到山下有人靠近的，只有到了山脚下才能看到。但从山下倒是可以清楚地透过树梢看到山顶。

　　绮里晔在山下勒住马，也看到了通往白山寺那条路上无数铁蒺藜折射出的寒光，微微眯起一双凤眸。

　　身后极轻的一声响动，和一片落叶飘到地上的动静差不多，一个身着深青色和暗褐色相间衣服的人影落到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几乎和树冠树干融为一体，不动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是“蛇信”的暗部杀手之一。暗部杀手最为标志性的特征就是难以被人察觉，无数被杀的人甚至到死的那一瞬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主子，周围情况已经大致查明。山顶白山寺周围有三层埋伏，第一层是陷阱，第二层是火药和暗箭，第三层是毒水机弩。另有四百人在山上防守。”

　　“你们绕过这些埋伏，不引起任何注意地到达山顶，需要多长时间？”

　　那人影停顿了片刻，答道：“最快也要一柱香。”

　　“一柱香……”

　　绮里晔沉吟了一下。白山寺周围不过是些普通士兵，根本拦不住训练有素身手顶尖的“蛇信”杀手，但问题是水濯缨还在詹仲手中，要无声无息地闯过这些防守到达山顶而不被詹仲发现，这确实难度不小。

　　而詹仲给他的半个时辰现在已经快要过去，他不能再等，必须出现在詹仲面前了。

　　“你们去吧。”绮里晔挥挥手，“只要能顺利到达山顶，就立刻从詹仲手里救出贵妃。”

　　“是。”

　　他身后的数个人影一闪，消失在树梢之间。

　　绮里晔下了马，往山上走去。

　　白山寺前面的那条道路一路笔直，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能从那里看到树林尽头的白山寺，以及站在白山寺大门口的一群人。

　　詹仲站在最前面，水濯缨被两名士兵押着站在后面，周围还围着一圈士兵。

　　他和山顶之间，无数布满尖刺的铁蒺藜森然林立，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你果然来了。”

　　詹仲在白山寺门口望着绮里晔，平静的语气里含着一种诡异的疯狂之意。

　　“看到这条路，你想必也明白我今天所为何事。我最疼爱的儿子当初就是这么死的，我也不要求别的什么，你能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赤着双脚从这条路上一步步走过来，我们之间仇怨就一笔勾销，我也会放了你心爱之人。”

　　水濯缨在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全身一震。

　　心爱之人……这四个字被别人从口中说出来，竟然让她有种心脏微颤的感觉。

　　詹仲拔出一把匕首，尖端对准了水濯缨的喉咙。

　　“当然吧，不走也可以，贵妃娘娘的命就留在这里了。”

　　水濯缨能感觉到喉咙上那把匕首尖锐锋利的触感，凉幽幽地落在她的颈动脉一侧。詹仲做出这种事情来，显然是已经疯狂到不顾一切，她并不怀疑他会真的杀了她。

　　但绮里晔要是真从这一排铁蒺藜上走上来的话，那他也是疯了。

　　要在这种尖刺上行走，不但需要极高的轻功，还必须以真气聚于脚下护住脚底，否则一瞬间整只脚就会被扎穿。现在这条路足有十多丈之长，不是三步两步就能走完，没有人的真气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

　　除非绮里晔两只脚都是铁打的，否则根本不可能走得过来。

　　绮里晔站在石阶下方，望着那一排寒光闪烁的尖刺，似是在欣赏一排种得甚好的花木，轻声一笑。

　　“一盏茶时间也太短了些，一柱香如何？”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詹仲意料之外。他虽然疯狂，也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高到这种程度的武功，能赤脚走得过这条路。

　　本来他是想看绮里晔犹豫煎熬的样子，没想到绮里晔竟然像是当真打算要走过来。

　　“一柱香便一柱香。”

　　詹仲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这根本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甚至花的时间越长，消耗的内力就越多，也越不利。

　　就算绮里晔真的要走，最多不过是走到一半内力耗尽，不得不放弃，或者一个不小心就摔到这满地的尖刺上。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乐于看到。

　　绮里晔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除了双脚上的靴子，便轻飘飘地飞身掠到第一枚铁蒺藜上面。

　　他这一纵身掠上，就犹如蜻蜓憩于小荷尖尖角，飞燕落于河畔杨柳梢，极尽轻灵而美妙。

　　绣满了火红色鸢尾花的玄色流霞锦宽袍鼓荡开来，长襟广袖，飘飘然浮动于山风之中。在苍莽墨绿的群山之间展开一方艳丽不可方物的耀眼色彩，夺尽霞锦之华，天地之光。

　　华丽的织锦袍角下，一双优美的赤足露出来，足尖点在锐利的银黑色尖刺上，濯濯寒光映照着如玉肌肤，犹如陡峭冰山上落了千年的皎皎白雪。

　　这密密麻麻铺了一地的蒺藜尖刺，又尖又硬，锐利凛然，看过去便让人寒毛倒竖，却似乎丝毫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登萍渡水一般，轻盈从容地从满地蒺藜上一步步踏过去，一起一落，一点一掠……仿佛下凡的天人凌波渡水，广袖舒曳，衣带当风，以诸天云霓霞彩为披，以万里锦绣山峦为幕，在这荆棘之路上做一场艳绝天下的惊鸿之舞。

　　水濯缨呆呆地怔在那里，全世界仿佛都在她眼中化作黑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一道踏着无数荆棘而来的艳丽身影。

　　山顶上所有人也都看得呆了，包括刚才还满怀怨恨的詹仲在内。

　　没有人见过这般高到不可思议的武功，更没有人见过这般倾国倾城惊艳众生的绝世风姿。

　　所有人仿佛都被奇异地吸走了魂魄一般，目光只痴痴地落在那道华衣艳色的身影上，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一个人做出任何动作。

　　然而，绮里晔走过一半路程的时候，水濯缨就看到他脚下的尖刺上，已经有鲜血开始缓缓地流下来。

　　起初只是一点点，到后面越来越多，一道道鲜血从泛着寒光的铁刺上蜿蜒而下，再流过一枚枚铁蒺藜，几乎染红了他走过的路面。

　　每踏过一簇荆棘，他的脚下就像是绽开了一朵赤红妖艳的血色莲花。

　　长路漫漫，随着他的脚步，无数朵血莲一路灼灼盛开而来。

　　仿佛地狱里的魔神破域而出，行走于大地之上，步步生莲，却尽数是由人的鲜血骨肉所化成。

　　但他没有停下。

　　甚至每一次落足，都仍然和开始一模一样，平稳而从容。

　　水濯缨望着那一片片覆满了鲜血的荆棘，仿佛那一朵朵血莲都化作了地狱里的红莲业火，疯狂地炙烧着她，烧得她从肉体到灵魂都是一阵阵可怕的剧痛。

　　只想开口大喊，让绮里晔停下，从刀尖上下来，有其他无数种办法可以救她，他用不着真的去走这一条疯子才会去走的荆棘之路……

　　可她说不出话，只能任凭视线渐渐模糊。

　　绮里晔一直在望着她。他似乎根本就不需要看脚下，一路走上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嘴角甚至始终带着一弯隐隐的弧度，带着几分惑人的风情。

　　——仿佛他走的是一条繁花似锦十里红妆的大路，一步一步，从天地的尽头，遥遥地朝她走来。

　　来接她回家。

　　水濯缨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水光，等到有温热的液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这才惊觉，她竟然流出了十几年没流过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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