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复行行。
一路上,芈月母子乘着颠簸的马车,也防着芈姝再起事端,几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处的封臣庄园便投宿一夜,若是没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犹记当年入秦时,芈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连天,可她并没有觉得行程有多艰苦。也许初时她是怀着飞奔自由的快乐,之后,就是恨……
此后,她亦随着先王出巡各处,那时候玉辂车行处,有无穷无尽的天地奥秘,让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艰难,且王者出巡,又能艰难到什么程度呢?
可是此刻,凄然离开咸阳,这一路的颠簸、艰辛,竟让她格外难以忍受。或许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许是压在她心头对前途的迷惘,她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吐个精光,整个人迅速瘦了下去。
若没有嬴稷,若不是心系这个小小的孩儿,她也许是支撑不下去的吧。
走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秦赵边境,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看去,但见一队赵国骑兵站在界碑处,为首的是一个红衣的贵公子,旁边还有几辆空着的马车。
赵人尚火德,衣饰以红色为主,又因如今的赵侯雍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些赵兵几乎都是紧身短打,就连为首的贵公子,也是如此。与正在朝他们行来的秦国马队基本上以黑色为主、皆是宽袖大袍的样子形成对比。
魏冉驰近,向着面前贵公子行了一礼,道:“公子胜。”
那贵公子二十出头,见状连忙还礼道:“魏兄。”
此时车队已经停下,魏冉扶着芈月从马车上走下。
芈月头戴帷帽,领着嬴稷走上前去。此时对方亦已下马,见芈月走来,便行礼道:“赵胜见过夫人。”
魏冉忙介绍道:“阿姊,这位就是赵王之子,公子胜。”
芈月点头,令嬴稷见礼,心中却已想起对方的身份来。
赵侯雍心怀大志,是诸侯中唯一尚未称王之人,可这并不说明赵国的实力不如他国。正相反,自赵侯雍继位以后,赵国的实力一直在扩张中。数年前,赵侯雍不顾重臣反对,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之制,这一场变化对于赵国来说,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
赵公子胜,是赵侯雍诸子中,最具贤名、最受拥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国派他参加与赵国联兵,送孟嬴与燕王职回燕夺位的战役中,与赵胜结下了友谊。自秦入燕,要经由赵国,魏冉的兵马不能入赵境,便只有拜托赵公子胜相助了。
赵胜笑得十分谦和,并无身为公子的傲气,举止皆是彬彬有礼。
魏冉转头向芈月道:“阿姊,此处为秦赵边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幸得公子胜高义,答应接下来把你送到燕国。”
芈月上前敛袖为礼:“多谢公子胜。”
赵胜忙拱手道:“芈夫人,我与魏兄一见如故,君子一诺,我当护送两位到燕国。”
当下便指挥诸人换车。芈月亦知,秦赵车轨不同,不能通用,当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赵国马车。
于是,就在这秦赵交界处,安营扎寨。魏冉与赵胜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叙旧,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芈月哄睡了嬴稷,独自走出营帐,却见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当年,她从楚国离开,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茫然。然而当时她虽然独自一人,却有着对未来的向往。可如今,孤儿寡母,千里家国,她又当何处安身?
天亮了,两边就要辞别。
魏冉与赵胜捧着因宿醉而不适的头,各自道别。
魏冉殷殷嘱托:“子胜,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托您了。”
赵胜慨然道:“魏兄说哪里话来?令姊与令甥交与我赵胜,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我盼着阿姊能够早日归来,我当率军亲迎阿姊。”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肩头,叹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尽早归来。”
嬴稷扑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轻轻地哄着。好不容易,芈月母子才与魏冉依依惜别。
马车越过界碑,向东而去。
一入赵地,芈月不再一直坐在马车里。有时候她也会戴上帷帽,一起骑行。
赵胜对芈月颇为好奇,观察了几日之后,见芈月虽然心情抑郁,但为人爽朗,并不扭捏,便也试着与她慢慢接近交谈。
“刚认识魏冉兄弟的时候,每天听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将来若有幸,当拜见才是。”赵胜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话头。
芈月轻叹:“我对不住冉弟,让他小小年纪便从军,幸而他能够在军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帮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对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当今人杰也。”
赵胜平生听多了奉承,但听她这话说起来,质朴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将军用兵如神,胜对他十分敬重。能够得魏将军此言,不胜荣幸。”
芈月一路行来,瞧见赵兵衣饰、行军队列,与秦兵、楚兵已大为不同。这却令她想起当年入秦之时,看到义渠兵与秦兵交阵的情形,只觉得赵兵举止之间,倒有些胡兵的模样。她心中一动,便想问赵胜究竟:“妾亦曾听说,赵侯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一路走来,赵国兵士行动矫捷,来去如风。依妾看来,赵国兴盛,当在眼前。”
赵胜听到她夸奖赵兵胡服骑射,嘴角不禁有一丝得意,微笑道:“夫人谬赞。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芈月不禁奇道,“难道这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赵胜道:“事实上,为了胡服骑射的事,父侯深受国中宗族和封臣的压力。说什么衣冠尽失,形同狄戎,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芈月想到昔年在楚国推行改革而失败的屈原,以及死于车裂的商鞅,不禁也轻叹道:“是啊,列国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况赵国历史悠久,三晋之中,唯赵人衣冠,最有古风,也最得世人崇拜。我听说以前有个燕国人,仰慕赵人举手投足的风范,特地居于邯郸,学习赵人仪态。结果,没有学到赵人怎么走路,却连自己原来怎么走路也忘记了……”这邯郸学步的故事,其实正充分说明,列国对赵人文化和衣饰的崇拜与追捧。这是赵国的荣光,却也是赵国的负累。如今赵侯推行胡服骑射,连她一个后宫妇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对军队的好处来。可是却也让赵国的诸封臣领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传的权势将被削弱的风险。所谓“捍卫祖制”,不过是拿到台面上的理由罢了。
赵胜苦笑一声,赞同道:“祖宗的东西,是财富,也是负担。秦国变法成功,实令各国羡慕,却也是秦人尚简朴,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更没有这么多固守繁文缛节的老古板。”秦人立国的历史没有赵人这么长,文化底蕴和封臣势力亦是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变法阻力最小。
芈月想到昔年与秦惠文王策马同行,亦是讲到这个话题,不禁心头一痛,扭过头去平息了一会儿心情,才叹道:“不管国也罢,人也罢,有些病已经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会痛,不割会烂。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着别人来割你一刀了。”
赵胜勒马,凝视芈月半晌,才叹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个妇人的见识。”
芈月低头:“让公子见笑,这也只是我听得先王一言半语,学舌罢了。”
赵胜拱手肃然道:“我父侯对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叹息说,惠文王虽有二十多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够及得上乃父。”
芈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则尚有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赵王此言,为时过早。”
赵胜看了看嬴稷坐着的马车,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胜看来,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风范。”
芈月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夸奖,身为人母,与有荣焉。”
赵胜意外地看了看芈月,他以为芈月会谦虚两句,没想到她竟然全盘接受,心中一凛,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说说,不觉二十余日过去,他们已经穿越了整个赵国,来到了燕国边境。
赵胜勒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国了,到时候,你们的马车恐怕还要再行更换。”
芈月见他提到这个,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处说了:“妾当年自楚入秦,心中还甚是奇怪,为什么船行入秦,我们原来的马车都不能用了。后来看到马车入了驰道,才发现原来各国的马车车轨都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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