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麻麻亮,全家人吃了玉米榛子,卫国把捆扎好的被褥背到脊背上,手里又拎了一个最重的行李包,冬梅抱起刚满三岁的娜娜,婆婆领着六岁的涛涛,剩下的行李公公全部提在了手里。
全家人要步行一个多小时,走到一个叫“三线”的公路口,这里有路过的轿子车,卫国要带着一家四口,从三线坐车到省城,然后住宿一晚上,第二天从省城坐长途轿子车到达单位的基地,一个叫马岭川道的地方。
乡村的土路在雪水溶化之后,非常的泥泞,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抵达三线。
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站在车下面的婆婆隔着玻璃哭了起来,她对涛涛说:“我娃娃别走了,留下来,奶奶照顾你,好不?”
虽然奶奶很爱涛涛,很娇惯涛涛,可是母亲毕竟是母亲,涛涛还是钻在冬梅的怀抱里说:“不,我要妈妈。”
轿子车在颠簸的马路上飞驰着,冬梅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不由的眼角湿润了。
虽然自己曾经千万次的想过,要摆脱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每日辛勤耕耘,到头来却两手空空的日子,可是到离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对这片生自己养自己的黄土地,还是有着百般的眷恋。
轿子车在坑洼不平,曲折狭窄的道路上跑了大半天,终于在下午的时候抵达了省会。
从车上下来,冬梅抱着娜娜,觉得头晕晕乎乎,她心想要是将来有一天从县城到省会只用一个小时那该多好。
可是转头一想,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么远的路程,怎么可能一个小时到达呢,完了她笑了笑自己的天真。
晚上,一家人找了个最便宜的旅馆,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踏上了去陇东的路程。
相比几年前去新疆坐火车的平坦,去陇东的路上,对冬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会上山,一会下山,永远也走不完的盘山公路,面对狭窄的盘山路,再看看糟糕的路况,她真担心司机一不小心会出事故。
晚上,终于抵达了单位的基地。
基地位于陇东的一个小乡镇,相比四周低矮的小平房,一个被圈起来的,非常大的住宅小区拔地而起,白楼绿树,现代化的小区和周围的农村行成了鲜明的对比。
卫国热心的给冬梅介绍着,他告诉冬梅,这是单位的后勤基地,里面有学校,医院,体育馆,游泳池,还有好多个住宅小区。
冬梅看着基地小区里非常的干净,绿化非常的好,听着周围人说着一口清晰的普通话,不由的羡慕起卫国的工作来,她笑着说:“在这里上班真好,比几年前在新疆的基地好千万倍。”
听到冬梅话,卫国心理一阵苦涩,半晌他才苦笑着说:“这里只是后勤家属区,我工作的地方还在远处的大山上,只有每逢回家的时候才经过这里。”
冬梅瞪大了眼睛,诧异的说:“即使我们把家安在这里,我们以后还不能生活在一起吗?”
卫国尴尬的说:“不能。”
冬梅低下了头,默默的往前走着。
单位基地依山而建,从大门进入,往里面走,一直都是在爬坡,而坡的尽头竟然是一座不大的山。
冬梅望着远处的山,光秃秃一片,最让冬梅惊奇的是小山的半山腰竟然还盖着牛毛毡平房,住着工人。
卫国带着冬梅在这高低起伏的基地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一顿两层高的白色建筑物跟前停了下来。
冬梅指着这一栋楼问卫国道:“咱们到家了吗?这里,哪个房间是咱们的家?”
卫国不敢看冬梅的眼睛,低声说:“这里是单位的职工招待所,单位基地里,我没有房子。”
冬梅哭笑不得,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皱着眉头说:“你可是七九年,考学进单位的干部,偌大个小区,上万个住户,没有你的房子吗?”
卫国咽了一口吐沫说:“没有。”
冬梅无奈的说:“那你准备让我们娘三在招待所里住一辈子吗?既然没有房子,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出来。”
卫国委屈的说:“你让我带你出来的,我没有办法。”
听到卫国的话,冬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默默的带着孩子走进了招待所。
卫国的苦水只有自己知道。
冬梅有所不知的是,单位僧多粥少,员工上万,而家属区的房子才区区几千个,严重的比例失调。
在那个房子不能自由买卖的年代,一个工人理想有一套房子,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单位的分配,有些老工人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申请,申请了一辈子,直到退休,也没有等到单位分配给自己的房子,仍然住着六七个人一间房子的职工宿舍,过着和老婆,孩子分居了一辈子的生活。
招待所倒是很干净亮堂,可是唯一缺点就是上下两层楼的招待所只有四个特大的房间,分男女住宿,而且每个房间里差不多摆了超过二十张的钢丝床。
没法,只能卫国领着涛涛住,冬梅领着娜娜住,一家人住在同一层楼的不同的房间里。
一连半个月,日子过的还算惬意,每天住在招待所,吃在职工食堂,同一个房间内还住着其他同病相邻的姐妹,难免多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和感叹。
住在冬梅隔壁床铺的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姓王,冬梅亲切的称她王姐,两人每天有着说不完的话。
王姐是一位老实的农村妇女,她跟丈夫结婚后就一个人在家务农,连带孩子又伺候公婆的,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期盼,有一天在外面吃商品粮的老公可以带自己离开农村,去单位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一等就是三十几年,直到孩子都上了班,给婆婆公公戴孝送终,丈夫在单位的房子才终于分配了下来。
现在的她住在招待所只是缓冲几天,等旧房子重新粉刷好之后,就搬进去。
这天,涛涛和娜娜在妈妈的房间里跑着玩,王姐把丈夫送来的面包给涛涛娜娜分了吃。
从小吃馒头的两个小孩从来没有见过面包,更没有吃过面包,狼吞虎咽的把王姐给的面包吃了个精光,还缠着王姐要吃,这可尴尬了旁边的冬梅了,一是为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而感到难受,二是为自己孩子的可怜而感到伤感。
冬梅忙把靠近自己床铺的娜娜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跟前,然后伸手去拉涛涛,男孩毕竟是男孩,一个躲闪就跑到了王姐床铺的另一头,冬梅抬起手对涛涛说:“阿姨自己的面包都舍不得吃,给你们全吃了,你们还要,太没有教养了,再要,看我一会不打你屁股。”
王姐赶紧把冬梅的手拉下来,护着涛涛对冬梅说:“对孩子不能太省了,不然孩子长大了都是穷命。”
说完,马姐竟然要到下面的商店去买面包给涛涛和娜娜吃。
冬梅这下可着急了,心想怎么能花别人的钱呢,于是拦住马姐说:”怎么能让你买呢,我下去给他们买。”
说完,冬梅就起身,可还没走到门口,冬梅又退了回来,她摸遍全身,所有的钱加起来才四毛七分钱,这怎么够买几块大面包呢。
她苦笑着走到王姐跟前,两只手尴尬的挽在一起说:”王姐,我身上的钱不够,你给我借些钱,下午我老公回来了,我就把钱还给你。”
王姐毫不犹豫的从口袋掏出了三十块钱递给了冬梅。
冬梅把三十块钱接到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她手里的钱从来没有这么多过,她觉得王姐借给她的太多了。
可是,转头一想,除了买面包,也该买个脸盆了,招待所只提供一个脸盆,这段时间,全家人洗脸洗脚都用一个棚子,再个,也得给孩子买几只铅笔和本子,孩子每天光玩也不是个事。
面包买上来后,冬梅看着涛涛和娜娜贪婪吃面包的样子,突然心里很难受,她心里想着,要是有一天,能每天都让自己的孩子吃上面包那该得有多好,可是转头一想,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面包这么贵的东西,哪来那么多钱,天天给孩子买面包吃。
招待所的日子虽然舒服,可是天天这样也不行,再加上孩子开学的日子也近了,总不能住一辈子招待所吧。
这天,一向性格腼腆的卫国终于在冬梅的说服下,硬着头皮去机关楼找领导要房子,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面对冬梅期盼的眼光,孩子天真灿烂的笑容,他宁可被领导臭骂一顿,或者被从办公室赶出来,也要去。
卫国刚下楼,还没走几步,调皮的涛涛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宁要跟着爸爸去玩,没法,卫国就带上了涛涛,一路上卫国都眉头紧锁,一句话也没有说。
倒是涛涛蹦蹦跳跳,看东看西,楼房,篮球架,足球场,游泳池,都成了涛涛眼里最新鲜的事物,他走了一路,问了一路,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是卫国的却沉寂在马上要和领导对话的痛苦中。
到了机关楼下,卫国安顿好涛涛,摸着他的头说:“爸爸上去办个事,你在下面等等,别乱跑,我一会就下来了。”
涛涛眨巴眨巴眼睛的看着卫国说:“恩,我就在这,不胡跑的等你。”
卫国上楼后,涛涛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机关楼下,他用刚学会不久的数字,数了数楼,一共高三层,每层有十个窗子,楼房周围栽的树他都认识,在老家的时候奶奶给他教过,这是松树。
最让涛涛新奇的是,设置在大门两侧的熊猫垃圾桶,黑白相间的熊猫脸蛋,还有两只黑色的,竖起的耳朵,简直太可爱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了,可是还不见爸爸从机关大楼里下来,这时,从来没有离开过大人的涛涛,心里那种小孩子被大人抛弃,独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机关楼门口,心里非常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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